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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腾小说吧 -> 其他类型 -> 白羽

白羽(55-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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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五)旧影


    艾明羽按下指纹锁,甚至不用去猜,就知道母亲钱荔一定在客厅。<bdo>www.01BZ.ccom</bdo>


    果不其然,换好鞋一抬眼,便望见了坐在落地窗前的人。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玻璃斜斜地打进来,恰好勾勒出钱荔依旧玲珑有致的身段,以及她正低头摆弄着花束的专注模样。


    一套素雅的中式盘扣长衫,一条舒适的棉麻阔腿裤,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温婉的发髻。这位昔日有过富贵光景的太太,相比多年前,除了些许皱纹提醒来者光华已褪减以外,脸上始终是这样一副没有太多需求寡淡模样。


    “小羽?…你怎么又来了?”听见声,人循着来处望去,瞧见了女儿身影便弯着眉眼笑起来,站起来想朝她走去。


    “您坐,别动。马上就弄好了吧?”艾明羽快步走上前,将刚递到手里来的公文包放在玄关椅上,随后脱下自己外套搭在上头。


    “是啊。“钱荔点点头,”昨天朋友送的好些鸢尾。不赶紧插进瓶水养着,烂了多可惜呀?”


    这栋老房子,是艾振兴还没发达前,买下的第一套住所,因此,母亲自然也对这个承载了她们过去记忆的居所,有着特殊的情怀。


    这点艾明羽并非完全不知晓。只不过有些事一旦选择开始做下去了,中途便绝没后悔,抑或者是犹豫半分的道理可讲。


    “妈,”她在钱荔身边坐下,握住母亲那双因泡在水里而有些冰凉的手:“搬出来住吧。”


    钱荔的动作明显停滞了一下,随即又缓和下来:“怎么好好的,说这个?”


    “房子都叁十多年了,隔音又不算好。十楼,万一碰上停电或者检修的时候,电梯用不上怎么办?”艾明羽语速不急不缓,将一条条早已在心里盘算妥帖的理由抛出。“安保也是问题,小区门口一个睡得七荤八素的大爷坐镇。我不放心。”


    字句里都是孝顺,让钱荔无法拒绝,但心里总归还是存了几分不情愿,“可……要搬到哪儿去呢?”


    艾明羽显然早有准备。她从随身的手袋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到母亲面前,“淮海那边,我刚入手了套公寓,精装修的。维港那边的开发商,安保和物业都很好。下周找个装修公司稍微改造一下就能住。”


    钱荔翻了几页后便知道,女儿是做了安排才通知她,并不是在真的跟她商量,态度大约没什么回旋的余地。


    她自十几岁后好像就是这样冷调的处事逻辑了。这些年就公司家里头两边跑,以为有了知冷知热的同


    居男友会柔软些,偏这个女儿,愈发地坚强起来,叫她看着心疼,也更觉距离更远了。


    想到这里,钱荔低低地叹了口气,也算是默许了此事了。


    艾明羽用过午餐,耐着性子又与母亲聊了下午养生闲话,估摸着司机快到了,才拿起沙发椅上的外套准备动身告辞。


    钱荔一直将她送到了楼道电梯口,才依依不舍目送离开。


    车在夕光落下的路面上穿梭着,摇下的车窗灌进了凉爽的晚风。艾明羽抬手,捏了捏太阳穴,母亲那过于温软的姿态将她的情绪又一次带起来。


    说是同情却又带着点气恼,讲不清楚的纠葛牵扯,让她总是无法在这份关系面前,做到如面对其外人那般的自洽。


    在艾明羽不甚清晰的记忆里,名为“父亲”的角色始终模糊。一个空有生养义务的供养者,大部分时间不是流连酒会,便是在外省处理他那些始终见不得光的“生意”。


    他吝啬对母亲与她关心,只把她们当能摆出去彰显门面的精贵装饰品,也从没试图走进她们的世界。家庭于艾振兴的定义里,仅仅等同于一个可以回来休息的驿站,甚至连情感意义都很少算的上。


    也正是因为这样常年缺席,才让她与钱荔形成了一种极为紧绷又吊诡的母女模式。


    母亲活成了一个男人背后的低微影子,她对此不齿。但每当怨到某个制高处时,便又有莫名的同情反噬回来。


    她理解钱荔没见过更好的模板,却到底过不去心里的坎。但艾振兴不一样,对于那位将“张狂”写在一言一行当中的父亲,她向来只有全然恨意。


    那个男人行走在法律与道德的灰色地带,偏又从来不懂得何为收敛。他仗着资本原始积累期的粗野与胆量,将那套草莽英雄的处世哲学奉为圭臬。艾明羽看得到潜在的风险,提醒过他不止一次,风声越来越紧,行事应当低调周全。


    “小事罢了。”他当时叼着一根古巴雪茄,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不屑的面容,嗓音里浸满了轻慢,“你们女孩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种事怎么担得下来?”


    他瞧不起女人的视野与格局。最终,一场针对黑恶势力的彻查行动,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将他在暗地里做的桩桩件件都带了出来。他终于身陷囹圄。


    男人似乎永远只愿意相信同类的逻辑。


    等到几日后杨裕田回家,这句话再次得到印证。


    从母亲家离开,日历翻了叁日。夜色深浓时刻,杨裕田推开了家门。


    “


    明羽,我回来了。”男人将手里印着的大号购物袋撂在玄关,而后自顾自地穿门入室,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许是解了途中的渴,他的话像开了闸,兴奋的情绪从眼睛里满溢出去:“这次去感觉苏力的盘子弄得还挺像样……加密货币,里头还真有门道。以前是我小看他们了。”


    从金融工具的进化,侃到3的未来,又引到地缘政治影响下的资本新动向,杨裕田旁征博引,滔滔不绝,活脱脱一出精心编排的独角戏。


    在大段宏论铺陈的尾声,他终于图穷匕见,终于将自己的真实意图抛了出来:“我觉得咱们也别光做实业。我已经跟苏力说好了,下一期打算和他合办一支基金,主理投资虚拟币的私募业务。”


    他一边说着,一边察言观色。这趟行程里,有关说辞在杨裕田他早就打了无数遍腹稿,生怕哪个细节考虑不周全,又得招艾明羽厌烦,于是把所有尖锐处用“财富”做了包裹。


    他像个要糖吃又要好评的孩子,既想我行我素,又不愿意在两人关系中过于强硬独断。


    艾明羽静坐在沙发那侧未发一言,等到他说完,半晌,她才低低开了口,声音有些凉。


    “你没说实话。”


    一句轻轻的断语就捅破了之前还兴致高昂的气泡。


    这种量级的合作并非是一两天就可以商议决定的,想必,他和苏力的企划早就暗渡陈仓。


    心思被看穿,先前慷慨陈词的自信被抽去几分,杨裕田一时语塞,眼神的闪躲已然坦白一切。他只好避重就轻地解释:“咱们入资并不多。我也就在华澜这边帮着拓展点客源,出个力而已,挣了算咱们自己的,万一亏了,也不会影响到公司那边,肯定给你交了底才去做。“


    说着便走上前,挨着她就坐了下去,手臂带了热度,又缠贴了过来,用这种亲昵动作示好。


    可艾明羽索然无味地便别开了眼,未发一词。


    见她没有出声否定,杨裕田以为事情不算糟,于是他又再接再厉地将温吞的热水重新烧沸:“我也是觉得这事有谱,上回我和沈总闲聊了几句,他也挺有兴趣,说到时候托我们打理。<s>发获取地址ltxsbǎ@GMAIL.com?com</s>”


    话至此,他仿佛才想什么,转过去身,把他捎带回家那些袋子的东西一样样拎回茶几上——全是最新款的时髦包袋。


    只是艾明羽却恍了神,任由冰冷光洁皮料一件件递到了自己怀里,满心思绪全叫先前那话引开了去。


    她不知道沈翯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


    是假的。


    (五十六)李昱辰


    话从沈翯口中吐出来,艾明羽就没法给出一个肯定答案。


    那人在她面前,向来喜欢布障眼法。每每想要的东西,总爱用点调侃姿态兜一大个圈。


    好在,关于替她约见李昱辰这件事,沈翯没耍花招玩欲擒故纵游戏。


    翌日下午,艾明羽刚结束一场部门会议。記住發郵件到ltxsbǎ@GMAIL.¢OM搁在案头的手机便震响起来。她示意下属先自行会议总结,自个儿拿包出离了办公区域。走至廊道,见无旁人,终于接起了电话。


    “晚上七点半,湖滨街道的百味院。” 沈翯的声音声音听着却一贯地很清爽“说实话,能让李区长满意的地方可真不好找。”


    他故意顿了顿,话?带了点抱怨的意味在:“我和他说在榕雁山庄谈,清净又便利。他倒好,非挑个人均不到一百的家常菜馆;咱们谈事情,肯定,还得有私密的独立包厢;你说如今年头的华澜市,去哪里寻这么个地?”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不加掩饰地要邀功了,“为了你的事,我只能托手下把全城翻个底朝天不算,最终还求了老朋友出面通融,”


    “辛苦沈总了。”就算早就洞悉了他那百转千回的花花肠子。艾明羽还是顺着那套逻辑,不咸不淡地回了两句,算是把这人情先行记下。


    沈翯却仿佛抓住了话柄,立马蹬鼻子上脸起来,“我为你欠了人情,艾总打算怎么还?”


    “沈总劳苦功高,想要什么补偿,尽管提就是。等事成了,我一定加倍奉还。”


    目的达到,电话那头的人瞬时得意起来了,笑意沿着通讯两头蔓延。艾明羽几乎能想象得男人眼底下那副藏也藏不住的神气劲儿。


    只是没等她想要如何结束对话,对方似乎有了新的点子:“既然说到这份上…”


    他拖长了音。


    “我倒是真的有个主意。不如你今天主动亲我一回怎么样?”


    话音刚落,艾明羽直接挂了电话。


    入夜,初秋的凉意渗透街小巷。艾明羽拎上装着举报材料的公文包,准时抵达了那家名为“百味院”的馆子。这地方藏在一条不算起眼的石板路后头,入口一丛翠竹掩着,若非刻意寻觅,很容易错过。


    推开虚掩的木门,一个阔朗幽静的庭院便展现在眼前。沈翯正站在院中的一棵老槐树下,同一个身穿白色中式厨师服、精神矍铄的老者聊着天,眉眼间是少见的恭敬。


    “你来啦。”沈翯一看见她,眼睛立刻弯起来,


    他快步迎上前,一手很自然地接过艾明羽手里的东西,随即转身,为她介绍,“这位就是覃老。今晚这顿饭,咱们可欠了人家一个大人情。”


    老者面容和善,摆了摆手笑道:“小沉太客气了,什么人情不敢当。做厨子的,本就是以食会友,能给像你这样懂行的年轻人做一顿吃食,我也开心。”


    说完便领着他们走进一间独立的厢房,“饭菜这就去准备,你们慢聊,有什么需要叫我就行。”


    老人走后,厢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艾明羽落座,目光却在房内打量了一圈。这里的陈设全是原木风格,看似朴素简约,但细看之下无论是桌椅温润厚重的质感,还是墙角那尊陶瓷摆件的宋代官窑风格,都能看出,这些并非寻常普通物件。


    “他这地方,当真能在人均一百的消费水准之内?”艾明羽落座后,随口问道。


    沈翯正娴熟地用开水冲烫着茶具,闻言抬起眼,给她斟上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笑着解释:“覃老不差钱,半辈子积蓄都在古董字画上。开这家店不过是图个清净乐呵,顺道认识点有意思的同道中人。”


    他将茶杯推到她面前,茶水的热气氤氲升腾,模糊了眼底的情绪,“话说回来……艾总现在考虑得怎么样了?”


    等雾气散开,她看见那人端坐对面,目光灼热,眼神像钩子,直往她心里钻。


    这位新晋区长随时可能登门,这个时候和他纠缠,万一被撞见,不知道要生出多少误会。艾明羽软下口气,带着点商量的意味哄他:“今天正事要紧。等他走了,你想怎么还,就怎么还,好不好?”


    听到这句话,沈翯心满意足,也不再为难,点了下头便把话题转开了去:“红湖的第一笔款已经到位,接下来你们有什么具体安排?”


    “下周会启动工厂二期扩建。”终于谈回正事,艾明羽也乐得放松,两人就未来资金流向和技术升级路径聊了一会儿,直到一阵沉稳的敲门声打断了对话。


    “李区长。”沈翯与艾明羽二人同时起身相迎。开门进来一位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穿着得体的深色茄克衫,脸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来人正是李昱辰。他抬手微微示意:“抱歉抱歉,刚陪市委领导开完会,一结束就赶紧往这边来了。”


    “李区长这是说的哪里话,为了整个华澜市的发展,您是日理万机,”艾明羽及时上前接过他的外套挂在一旁的衣架上上,得体回应:“我们作为企业,能占用您这点时间汇报下工作就已很感激了。”


    一番客套寒暄之后,叁人围着那张古朴的八仙桌落座。


    覃老应该是得了吩咐,菜肴被适时地一道道端了上来,都是些看上去极有烟火气的家常菜式:浓汤白菜煨鸡、梅菜扣肉、香葱焗大虾,以及一盆清淡的菌菇汤。


    宴席的重头戏显然全不在吃食上。不多时,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明裕科技。


    “芯片国产化的大趋势,您肯定比我们更清楚。”艾明羽从宏观背景入手,“明裕如今的扩产计划,也是响应国家自主可控的号召,希望能为南城的新产业集群尽一份力。”


    李昱辰饶有兴致地听着,频频点头。作为区域经济的舵手,他对每一个能增加税收与就业的大型民营企业都抱持着天然的好感。


    “他们的新制程已经验证成功了,相较业界平均水平,能效提升了将近两成。”沈翯见缝插针地接上一句,“等新产线落地,明裕会是国内半导体中上游产业链里最有竞争力的企业之一。”


    酒菜巡过几番,一旁的茶也重新续过盏,沈翯抬眼扫及艾明羽眼神,明白她准备铺叙重点了;于是放下筷盏擦了擦嘴角,笑对李昱辰:“李区长,你们接着叙,我去趟盥洗室那边。”说完,起身便将整个包间场,全然留给了坐在屋宇里面的两个人。


    他走后,先前那些客气氛围便跟着淡了几分,屋里登时比方才清净不少。


    艾明羽从桌边的皮椅下,将那个始终未曾离身的公文包拿了起来,平放到桌面,轻轻地朝着李昱辰的方向推去。


    “李区长,不瞒您说,”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特别的情绪:“今日邀您前来,除了向您汇报公司的近况与未来规划,还有一样东西,想亲手交给您。<s>https://m?ltxsfb?com</s>”


    李昱辰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那只黑色封皮的公文包上。他并未立刻去拿,而是先审慎地看了一眼艾明羽。


    那张过分美丽的脸庞上,寻不着半分多余的情绪。


    见他犹豫,艾明羽便将公文包的搭扣打开,把内里的文件取了出来,整齐地码放在他手边。


    李昱辰这才垂下视线,拿起那沓纸张,一页页地翻阅起来。


    他的浏览速度起初还很慢,但很快,随着一张张纸页翻过,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严肃的神情愈来愈浓重。灯光洒落在他脸上,照出略微紧绷的下颌线,周遭的空气似乎都跟着凝固了。


    整个厢房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微弱沙沙声。


    直到最后一页看完,李昱辰才阖上文件夹,抬头看向艾明羽,目光锐利


    如鹰隼,盯得人心中发紧。他沉默了良久,方才沉声开口。


    “艾总这是打算……大义灭亲啊。”


    艾明羽静坐在对面,任由那股审视的压力将她笼罩。她没有回避,抬眸对上李昱辰的视线,双唇轻启,“法治社会,犯了错误,理应得到应有的惩罚。这件事不论他是谁,都不该存在例外。”


    她回答得冷静,仿佛在谈论一件不相干的公事。


    李昱辰盯着他的面孔,试图从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或者是细微的肌肉颤动中,寻找到一丝犹豫、愧疚,甚或是复仇的快意。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找到。


    她周身都笼罩着一种强大的逻辑秩序,将所有可能的外露情绪都抵挡在外。


    李昱辰垂下眼帘,手指在文件封皮上轻轻敲击了数下,似乎在权衡这件事背后的重量与牵扯。ωωω.lTxsfb.C⊙㎡_最终,他抿了抿嘴唇,得出结论:“这上面的东西不是小事,我会着手让人调查清楚的。”


    艾明羽微微颔首,表示赞许。随即,她再度开口,补充道:“还有一件事想麻烦李区长。这份文件,可否请您不要声张,是由我交给您的。”


    似乎怕他从中看出别的图谋。艾明羽顿了一下,眼睫毛微垂些许,声音也低下来一些,故意透出点女儿家的为难,“毕竟……举报的是自己的父亲。人言可畏,我担心会让家母那块有所误解,影响我们日后相处。


    这样的托辞听起来既周全,亦很体面,完美自洽,天衣无缝。


    李昱辰脸上没什么明显神色变化,最终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抬手就将装回去的所有资料尽数悉收进了自己随身携带公文包里。


    过没几许的工夫,房门被从外推开。沈翯迈步进来,面上挂着一贯清爽闲适的笑容。


    他进门还未坐下,李昱辰这边已经主动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站起了身:“我看时间也不早了,才刚儿子打电话来催,今天就到这吧。


    他说着便朝门外走去,手在经过沈翯肩膀时轻拍了拍,没再同艾明羽多言半句。


    (五十七)吻


    一阵脚步声远去,庭院重归寂静。


    艾明羽秀丽的眉头因此拢蹙成了个小结,忧虑浮现眼中:“李区长最后那个态度,也不知道算不算答应下来,如果……”


    话未了,落一只有力度的手便轻轻按在了她肩上,不疾不徐地揉捏两下:“到底是也不是,人都走了,瞎猜心也什么用。事情成与不成都是之后的事了。”


    说完凑得他眼


    前“艾总还是先考虑考虑怎么还我的人情吧。”说完,拉过艾明羽的手腕,又轻轻往上一带。


    她还没来及回应,人已经被高大男人从原地轻轻一拽,整个带离了那把椅子。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那个包间走了出去,径直穿过幽静的院落,直至那一株虬曲的年迈桂花树下,沈翯算停下了脚步。


    夜幕悬垂。树身笼下了一方阴翳,将他们身形藏入朦胧。


    秋天早晚的风已是凉爽,只是桂花的盛芳时候尚未到,花苞在叶里头羞涩躲藏起来,唯有极少一二的,不经意地,泻出点缱绻香气;不留心,又寻不见。


    这样的晚风教人沉醉得舒服,但场合却不当其份,“你非得这样?”艾明羽无奈抬颌去看近在咫尺英俊的面颊:“在里头不好吗?”


    “那样……未免就可惜了桂花,也可惜了今日的夜色和星空。”说时他双臂轻轻一揽,两个人身躯间又近了一分。


    男人大多追慕权术与功利计算。但沈翯身体里,好像偏偏诡异地留着好大一块地,全种了背道而驰、很不实用的东西——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


    这点在npr 就早已显露,他兴致勃勃带她在别墅后面的小山坡,铺一张很大很厚的毯子,二人躺在上面看着头上的浩渺群星。耐心辨认那些距离此地几光年的不同星体,也会郑重其事地念着星座起源相关联的古老咒语……他就这样,偏执地试图将每一份爱意都变成极具仪式感的瞬间。


    真是傻气到不可收拾。


    可惜对艾明羽没用,她早已不做需要爱情饲养才能存活下来的少女。


    “这附近是光污染区域,哪里还能看见半点星星?”艾明羽叹了一口气地打断了他的旖思。


    谁料他却并不理会这样现实的说辞,只是专注凝视她的眼睛,近在咫尺,仿佛有一瞬间,是错入了星海的错觉。


    他良久后抬手勾起她的下巴。“这儿就有一颗了。”


    艾明羽还未来得及思考他的话,人已经被带得更高了,眼睁睁看那张脸,一点接着一点地无限放大在眼前,直到呼吸彻底搅乱在一道儿。


    她只好合上了眼。


    男人的唇,就在这时按时赴了约,卷入温软纠缠的情迷之间。


    沈翯先将她有些微凉的唇瓣给反复地吮热。很快的,干燥的空气里头,也随着这样的舔舐润了起来。到后来,暧昧的湿意像一团雾,散不开,也没地方逃,便只好更紧地绕成了麻花一样。


    两人唇与唇间


    相接的缝隙不断传来细密的声响,伴着彼此的心脏击动声音——一声,一声,很有节奏,又撩人神魄。


    兴起时候,他齿沿也跟着加入,将那一小方软润也逐寸啮过。齿冠咬着她的下唇的软肉,一点一点地研磨着,让艾明羽的心跟着发痒。


    等到把她的情绪彻底搅弄个足够,他终于让那只早就蓄谋好的舌,摸到了温软的地界去。


    那根擅长颠倒黑白的舌头现在很不安分,它勾卷起她的,纠缠到一起,却又在对方追逐上来时稍稍撤开。


    他很享受,闭了眼,高挺的鼻梁偶尔同她的撞在了一起,两个人都同时闷哼一声,却谁也不放开谁。\www.ltx_sdz.xyz


    直到再进行下去,就会控制不好。


    “该你了。”沈翯将自己从意乱情迷里拉出来,喉音变得喑哑,气息都吹在了女人的额头上。


    “刚才是我主动吻你。”他指尖把她的面孔抬起几许,“现在轮到你了。”


    周遭是静谧的夜,只有风拂过槐树叶片的细碎声响。庭院四周,挂着一圈手工糊制的纸灯罩,暧昧昏黄的光线将他的轮廓晕染得朦胧,那双凤眼在光晕下仿佛盛满了清亮的水光。


    这样的游戏让她有些不解,方才她自认为已投入了十分,他吻她,抑或是她吻他,有区别么?


    “有意义吗?”她抬眼,就此对上那道璀璨亮泽,里面盛放的情意是如此明显。


    “当然,只有在你主动给我的那个时刻,才具备意义。”说完,他只继续瞧她。再等艾明羽先行动。


    月在云里头静候,只有桂树还是落寞着。


    艾明羽只好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伸了双臂,环上他脖颈,踮起双足,照先前那样的方法,重蹈了遍他的步骤。


    唇舌再度毫无间隙地贴合、纠缠,她的身体被他箍在怀里,衣裙在轻微的动作下窸窸窣窣地响着。周身都是他清冽好闻的气息,像是新雪初融后林间的冷杉,混合了些菜肴的烟火味道,熨帖又令人心安。


    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艾明羽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有些发软,连踮起的脚尖都快要支撑不住,只能更深地嵌入对方的怀抱里寻觅支撑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这记响动让二人身形同时?僵,沈翯最先反应过来,揽着艾明羽的手臂力道松了几分,他稍稍拉开些与艾明羽的距离;却并未将交在一起的身躯完全放开,只这般恋恋不舍地理了在她面颊边因汗意微微沾湿了的碎发。


    他眼神里的情潮还没有完全的褪干净,便顺势换上了一


    贯的明朗笑容,扭过脸,向着声源处去看。


    院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正是方才那位老厨师,脸上是洞悉一切的促狭笑意,就那么望着这对藏在桂花树下的年轻男女。


    “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老人家声音中气十足,“覃某年轻时候,比你们俩还要出格儿呢,怕什么。”


    他笑呵呵地走近,冲着沈翯眨了眨眼,那眼神里的意思不言自明,“有这么一位灵秀的女朋友,算你小子捡到大便宜了。”


    “也算是托您的福了。”沈翯大大方方地应承下来,也不否认, 嘴角甚至还挂着那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笑,反手便将身艾明羽微凉的指尖握入掌心,十指紧紧相扣。


    “我们不……”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做出辩白,但几个字刚出口,后面的话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能解释什么呢?无论哪种说辞抛出去,恐怕都要比眼下这单纯的暧昧情景更加惹人遐想。


    偏生沈翯还不依不饶,将她垂在身侧那只手,用他的热度再次包围起来。十指相扣,握得紧紧的。


    覃老自然看不透这其中的百转千回,只当她是情窦初开的年轻姑娘家脸皮薄,被人撞见亲热,不好意思了。发布页Ltxsdz…℃〇M他爽朗地笑了笑,替他们找了个体面的台阶下。


    “哎哟,瞧我这记性,灶台上还煨着明日的卤水!我先走一步,你们接着聊。”老人一面说着,一面对他们摆摆手,接着便转身朝着后厨的方向快步离开,将这方小天地重新还给了他们。


    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桂花树下的气氛却没能回到刚才;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发酵着,反倒让两个?之间起了点尴尬。


    沈翯低下头,看着还被他牵在手里的女人。昏黄光线里,那烧上脸的红褪去了一些,只余浅浅一层薄粉,像初春里含苞待放的桃花瓣儿,看着令人人心情大好。


    “你的车……应该不在外面等着吧?”他问她,手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我送你。”


    暧昧的嗓音在静夜里如同醇酒,听得人耳朵发烫,身体也跟着生出些微醺感来。


    只是她很快便从这股迷醉中清醒,她还没忘上回在南城被强行掳上车的经历。


    “不用了。”她想也不想地开口,将手从他的掌握中抽离,“司机已经在过来接我的路上。”


    艾明羽抬眼看他,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防备,似乎怕他重蹈覆辙,又一次用强。


    她顿了顿,接着道,“到时候人来了,发现我不在。这要


    是让旁人看见,恐怕……就真的说不清楚了,沈总说是不是?”


    这个女人当他是洪水猛兽吗?一副十足高度戒备的模样,仿佛自己随时随地都要找幌子行不轨之事一样。


    不过他最终也只是笑笑,绅士地拉开了那扇对着巷子的朱色旧门,同她一起走了出去,送到街道旁。直到那辆凯宴停在路边,她完全坐定,又目送车尾的红灯消没在远处,才转过身,折返回去。


    与此同时,另有一辆黑色红旗公务车也驶经了湖畔,在那风景秀丽的小路边减缓车速,静静地靠边熄了火,


    李昱辰一言不发地推开了驾驶室的门。


    周遭夜黑人静。


    他独自走到空旷的栏杆边,从公文包里拿出那装着证据的文档,一贯没什么多余神色的脸,被不远处街灯的微光给照地一半晦,另一半明。


    随后,他又自口袋里摸出一只钢笔形状的打火机,娴熟地擦燃。有小簇的火焰自其中升起,接着便贴近纸质上方。


    火焰“哗”的一下子腾势渐长,很快便自资料的最底部,开始朝最上头的边角无情蹿啃过去。直到那一片橙红,将白纸黑字的信息呑食干净。


    最终全部化作飞舞的屑烬。


    (五十八)母子纷争


    红湖前期的三亿资金顺利到账后,明裕在二级市场的声望跟着水涨船高,那支合办的基金会项目也按杨裕田的构思如期启动,忙碌完一阵子,杨裕田总算腾下了空隙,结婚的念头也再度从心里头冒了个尖。


    周末,晴光正好,一大早他就起了,语气温柔地把艾明羽叫醒:


    “宝贝,你看见家长的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了?”


    这事也不是第一次提及,上回他在去榕雁山庄的路上说起,可最终被她用公司资金链尚不稳定的由头给搪塞了过去。


    只是如今万事俱备,东风又再将帆吹满,他是掌舵者,自然是不会错过这次航行机会。艾明羽心里虽不愿意,但也确实想不出有其它更得体的托辞,权衡一晌过后,也就只好点头同意了这行程。


    于是这天下午,艾明羽便换了套款式偏向大气的裙子,被杨裕田用那辆凯宴载着,带去拜访了这位“未来的婆婆”。


    直到那车子平稳驶入小区大门,艾明羽才察觉了一点不对劲来。地址[邮箱 LīxSBǎ@GMAIL.cOM


    这个楼宇建造年份至多也不出十年,算是颇高档的住宅社区,此地距两人住地不过二十分钟,这样优越的交通和时间成本之下,这数年来他竟然没怎么回来探望过。


    想来他们母子之间的龃辉,未必是他所谓年少家贫故事那样寥寥几语便可带过的。


    开门的并非她想象中的老妇人,而是一位容貌秀气、身量高挑的中年女性,与杨裕田生得有七分相似。


    想来正是他的亲生姐姐了。


    “是裕田来了。”女人见道,忙换上亲切的笑容。“怎么不早说,妈一大早出去了,还没回来。我这就打她电话,你们先喝点茶坐坐。”


    听到此处,杨裕田脸上那道紧绷的肌肉似乎才松泛几许,艾明羽看得出,他那幅样子,既对母亲的缺席感到诧异,偏偏当中,又不自觉似地捎上几分解脱。


    “我就是临时起的意。这是我女朋友,明羽”杨裕田笑了笑,又转头对艾明羽道,“这位是我姐姐,杨静娴。”


    杨静闲拉着二人前往客厅内,又拿出个别致的小罐子,准备泡茶。


    出人意表,杨裕田对着自己的姐姐态度还挺和热,并不像平日讲母亲时那般冷漠。


    “辛苦你了,姐,”他亲昵地拍了拍杨静先的手肘 “家里事情多,回头我想,还是给你们请个保姆好……”


    艾明羽陪杨裕田在她对面的沙发椅坐定,礼数周全地接下杨静娴新递来的茶水,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对方的话。


    几人正聊着,公寓的门锁传来响动。杨静娴最先站起身,朝门口迎去。


    “妈,您回来了。”


    一位穿着素色真丝绣花衬衫的妇人,瞧着年近七旬,肩头挎一旧款爱马仕提包走了进来。艾明羽在内心粗估着,妇人的头发应该是精心侍弄过,脸上保养得当,几乎不见岁月痕迹,唯一泄露年纪的,恐怕是眉眼间那股疲倦的神色。


    这必定就是杨裕田的母亲谢怀瑾了。


    艾明羽敏锐地察觉到,随着谢怀瑾的出现,杨裕田下意识挺直了背脊,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只进入战备状态的刺猬。


    杨裕田与艾明羽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明羽,这是我妈。”杨裕田介绍着,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谢怀瑾含笑应着,慢悠悠地换了双拖鞋走进来,一抬头便看见了这个身材高挑、气质不俗的年轻女人。儿子发过照片,对这个准儿媳她不陌生,很快,便亲热地把身边艾明羽的手牵到她掌心里,轻轻交迭握在一块儿。


    “真是生得好标致的姑娘,我上次只看照片,还觉得是我们家裕田从哪认识的明星呢。”她说得不紧不慢,”一看就是读过书,有头脑,懂事又识大体,难怪……让他宝贝得跟什


    么一样。”


    谢怀瑾牵着她问长问短好一会儿,冷不丁停下来,好像刚想起来某回事似的,急忙从一旁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做工考究长条形盒子。


    里头装着两支崭新的rv和n。.


    谢怀瑾取出盒子捧在手心,随后朝着杨裕田和艾明羽的方向抬了抬。“我早上出门去你邹叔叔家喝早茶,他晓得你回家,硬是让我把礼物替你们……“


    哪料话都没能完整说完,就被儿子皱着眉给打断了。


    “妈,我跟您说几遍了?“杨裕田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咱家不是当年那个样了!儿子现在养你,你还要靠别人过日子?能不能和他……一刀两断?”


    被当场这样责备,老太太脸上顿时煞白,那先前方才还好好的和蔼神情,已完全地荡然无存。只剩又委屈和无奈,“我和他,不是你……你想象的那样。这么多年了,总归是处出了点感情。”


    话讲到最后,泪都要下来了,“他那口子前些年过世了,妈这个年纪,就想有个能说说话,知冷知热的人在旁边陪着,这有什么错?”


    “错在让我们全家蒙羞!”杨裕田攥紧了拳头,手臂上的青筋因过分用力而突显,“再让人看见您跟他在一起,别人会怎么想我这个儿子?说我风光背后,是靠着您委身他人换来的吗?”


    他还不肯罢休,又站起身来,比方才更加咄咄逼人:“当年爸一走,您就迫不及待和那个人在一起了,您知道这些年来,别人都是怎么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吗?”


    话至此地,谢怀瑾似乎也到了隐忍的边缘:“当年的事情,我有什么办法!他在麦考输光家产,欠了一屁股债,人倒是死了个痛快,解脱了!家里头天天都有人上门来要钱,我要是不去求你邹叔叔……”


    眼见着母子俩的争吵愈演愈烈,杨静娴赶忙上前,一把拉住情绪失控的弟弟,“裕田,你少说两句!”


    随后又扶住被气得浑身发抖的母亲,轻声劝慰道:“妈,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您先进屋歇会儿,消消气。”说着便扶着谢怀瑾,朝卧室的方向走去。


    艾明羽便在这么混乱至极的情景里,始终沉默端坐着,没发过一句话。


    本应温馨顺利的会面,最后闹得不欢而散。杨裕田打算同家里提交二人婚事的计划,这下自然也是跟着全然落了空。


    从那套气氛压抑的公寓出来,两个人默默进了车,空调出风口安静地输送着冷气,在封闭空间里循环往复。杨裕田一直没有说话,


    绷紧的下颌线条泄露了他此刻积压的情绪。


    艾明羽没有去打扰他。她知道,这个时候任何多余的安慰都只会起到反效果。他需要的不是劝解,而是独自消化的空间,尤其像杨裕田这样将自尊心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


    她将视线投向窗外,城市的轮廓在眼前迅速掠过。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街边的行道树叶片边缘已经泛起了一层枯黄,昭示着秋意渐浓。


    阳光被分割,笔直地自玻璃闯进来,明晃晃的特别刺眼。却没能晒出多少温度来,只让人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发凉。


    艾明羽侧过身体,半张脸匿在阴影里。目光垂落至脚垫。


    方才在屋里的那场混乱风波依旧还在她脑海里盘旋着。她原以为,那个被他提及多次的贫苦童年,至多不过家道中落。直到今天坐上了那张沙发椅,才明白那些说辞背后掩盖了怎样的不堪:一个好赌输光的父亲,和一个为了还债不得不委身他人的母亲。


    不过荒诞的是,父亲才是罪愆的源头,杨裕田言语间却似乎全无对他的指摘,反而将所有矛头都对准那位为家庭做出牺牲的母亲。


    只是这些想法终究只是在她心里头打了个转,便被理智牢牢地锁了起来。家务事向来是世上最难断的公案,作为外人,她无意也无权置评半分。


    何况这母子之间的嫌隙,对她来说未必算件坏事。


    艾明羽侧过脸,去看身边那个仍在生闷气的男人,伸手轻覆在他攥着方向盘上的手,语气温婉,“别气坏自己了,老人家的性子倔起来,十头牛怕都拉不回。你们的脾气也都太硬,双方都冷静一下吧。”


    简单的一句劝慰后,话头便不经意间转开,“结婚的话,妈这边,肯定是得来的。你看……婚礼的事……咱总的要不就……过一阵再提?”


    她说这话时,脸上是体恤、善解?意的模样,句句像是为了他。


    车子恰好在一个红灯路口停下。


    杨裕田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他此刻当然想用婚姻这张牢不可破的网将她收紧,以杜绝身边任何可能会发生的变数,只是艾明羽话说得在理,他当下找不到理由反驳。


    更坏的是,他短期内也不想再和母亲见面;若两个人再争吵这么一遭,那么他恐怕婚还没结成,先把自己气死了。


    最终,在绿灯亮起的前一秒,他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也好。”


    (五十九)意外来电


    自那日将


    所有证据交到李昱辰手中后,日子便如常地翻着篇。起初,艾明羽心里头还总吊着一根弦,时刻提防着,不知从哪个方向就会传来一个或好或坏的消息,来为她这步棋做出最终的判定。


    可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又溜过去两周。华澜市仍是那派熙攘的太平景象,新闻财经版未曾披露任何同艾振兴有关的调查报导,公司内部也风平浪静,仿佛她那晚所做的惊天动地之事,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就这么又磨掉了几日,艾明羽也开始被耗得耐心全无,心下甚至疑虑,难不成李昱辰怕得罪了人,将事情压下不去办了?


    直到这日午后,她刚结束一个季度复盘会,回到自己那间安静的办公室。刚推开玻璃门,搁在红木桌面上的手机便振动起来。


    她走过去,拿起扫了一眼——来电显示着一串眼生的号码,但归属地,却指向城南。


    一种心惊肉跳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艾明羽稳了稳心神,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划,将听筒贴到耳边。


    “您好,请问是艾明羽女士吗?”电话那头的男声沉稳又公式化,听不出年纪。


    “我是。”


    “我们这里是市第一监狱。需要跟您确认一下,艾振兴是您的父亲吧。”


    对方停顿了两秒,像是在组织语言,随后那冰冷且毫无情感起伏的嗓音再次顺着电流传来:


    “很遗憾地通知您,0753号艾振兴,于今日凌晨四点叁十分,因突发性冠状动脉硬化心脏病,抢救无效,已确认死亡。”


    轰的一声,脑子里什么东西炸开了,嗡嗡作响。随后的十几秒内,她甚至听不清对方在继续说些什么。大脑仿佛彻底宕机,世界一片空白,唯有那句冷冰冰的“确认死亡”在不断回荡。


    “艾女士?您还在听吗?”对方似乎对这种沉默习以为常,又重复了一遍,“请您携带身份证件,尽快到城南监狱……”


    “我知道了。”艾明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会安排时间过去。”


    电话被平静地挂断。艾明羽拿着手机,还保持着先前的那个姿势,怔怔地立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的细微声响。艾明羽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目光落在面前那份摊开的文件上,白纸黑字却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


    就这样死了?她设想过无数次他罪有应得牢底坐穿的场面,但从来没有料想过,他就这样,以一种近乎平庸的方式——生老病死


    ,终结掉了自己的一生。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给了她十几年优渥生活、却也给她带来了无穷无尽痛苦的男人,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一种巨大的的虚无感席卷而来。所谓的快意恩仇并没有如期而至,胸口里盘踞了半辈子的那团郁结与恨意,在一个瞬间,被轻描淡写地釜底抽薪,半点解脱也寻不着。


    她甚至有一瞬恍惚,这是李昱辰的手笔吗?还是纯粹只是天意恰好落在了此处?


    有什么东西压抑在她心口,沉甸甸的,堵塞着,让她既说不出一句悲伤,也感受不到分毫的喜悦。好像一架齿轮磨了太多年,终于停止了它反复来回、却又无望的循环转动。


    此刻,她迫切地需要找一个人,来分担这个消息。又或者只是单纯需要一点陪伴,来度过这空白又凝滞的一刻。


    这念头一起,她脑海里首先冒出的是杨裕田。但很快,这想法又被她自己否定了。


    男人最近正对基金会资金重新梳理,忙得焦头烂额。何况以他对世家中那些龌龊之事的恨意,如果由自己口中得知艾振兴的死讯,恐怕他只会把它归于咎由一类。


    第二个被她想起的名字,是钱荔。可一想到她素日里那副软弱神态,以及对艾振兴始终抱着不着边际的眷恋,就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烦闷。


    母亲是必须要通知的,但绝对不是现在。


    那么…又还有谁呢?


    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她点开通讯录,找到了那个号码。几乎在屏幕上触下那一刻,艾明羽心里就冒出点后悔来。然而这悔意还没有完全的发酵成熟,她就已经在听到电话另一头“嘟”第一声的时候,又很快按了切断。


    她不知自己想要跟沈翯说点什么、得到点什么。


    没过几秒钟,他的名字闪,跳出了新的微信提示。消息简洁利落——“在开会”。


    艾明羽叹了一口气,拉了把椅子过来,兀自坐下去。


    窗外阳光的斜率又西沉了几分。天光在她周身拉了道金色的绒边,可半点暖意也没有。她静坐在这样近秋未寒的的光晕里发着楞,过了很久,才掏出手机在备忘录里写了一条待办。


    “回一趟静安苑。”她如此备注着此事项,提醒自己该如何把话串完整才能让母亲信服她说的,又不至于情绪崩溃。


    她还没来及落完最后的字体,沈翯的备注又在她手机页面的顶头跳了出来。


    这次只一秒都不到,她就摁了接听。


    还不待她开口,那头的人仿佛早就知道了她的来意:“因为你父亲的事情?这事……电话里说不算方便。今晚要是没什么别的事,”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开阖唇瓣,“我们见一面?”


    看来他果然是早就收到风声,甚至这个消息送达的时间点,大约率要比自己还来得更早。艾明羽的心往下又是一沉。


    有些事,非得盯着对方的眼睛问,才能得到一个近乎真实的答案。


    艾明羽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干脆地回:“好。”


    (六十)刀与布


    他固执地要亲自来公司楼下接,艾明羽没有反对。


    若是平时,她肯定会搬出那些“保持距离”、“避免闲言碎语”的老套说辞来拒绝他这样的请求。但今天她的脑子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停止了运转,所有那些理智冷静的逻辑都消了声,便也就顺着他的意图。


    到底还有点残存的警戒心,在电话的末尾,她还是低声嘱咐了一句,让他的车停在两条街之外的十字路口。


    下午五点半的光景,夕阳余晖还未完全退场,整座城市笼在一片暖橘的柔光中。沈翯那辆黑色的宾利就在约好的地方停着。


    车内也没多余的话,一路开得飞快,只有音响里流淌出的舒缓乐章在无声地起着作用,安抚着起伏的心绪。


    回到家时,艾明羽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望着他忙碌的背影,看着他倒了杯热水递到自己面前。


    此刻天光还没完全落下,窗玻璃把外头的暖橘的光影又加了点冷度的蓝,就这么落在那两个人之间。


    两个人相对无言,唯有时钟的滴答声在空气里悄然回响。须臾,终究还是沈翯先开了口,打破这层粘稠的沉默。


    “你希望他从此以后,都不要再出现在你们母女的生活里,我想,不管这人是在监狱里还是在地狱里,对你而言,都没任何分别。”


    这样轻描淡写的话让艾明羽心脏都揪成一团。她定定地看他,良久,才找回话头。


    “可在我妈看来,人只要还有一天活着,就始终有期盼的念想,这份期许一旦落了空,那就什么都不剩了。”


    话说完,就又落入沉寂。艾明羽捧着温热的杯盏,低头小呷一口。她顿了顿,忽将话锋就此转开,“你应该知道他真正的死因,对不对?”


    这时候天彻底暗了,两人之间的那片光影也消失殆尽,仿佛一只脆弱的云雀,被一条毒蛇吞了下去。


    沈翯站起身,缓步走到一侧的露


    天阳台。华澜市已万家灯火。夜色如同巨大的黑色丝绒天幕,缓缓将白日喧嚣完全拢进怀中去。马路像是城市的脉搏,一条条车河就是血色的热浪,永不止歇地流淌,昭示着这个一线都市源源不绝跃动的生命力。


    他没有回头,静默欣赏着这些光,最后开口:


    “你想送出去的是把刀。”


    男人的声音被夜浇透了,带着凉意,“然而李昱辰不需要布。”


    “那件案子,市里早就开会定了性;这个时候再推翻一审结果,势必又要引起对司法机关的议论、怀疑。况且,李昱辰是想要政绩,但也未必就想打破平衡”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那封举报信一旦交上去,结局只会是这样?”艾明羽追问,声音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长久的沉寂后,沈翯终于转身,靠着玻璃拉门,面容隐在光与影的切割线中。公寓外的风吹过高楼的罅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在城南招标会的第二天,”他的声音平静得掀不起一点波澜,“我去找了舅舅。”


    那天他和沉峤去拜访了沉昭远,到后来,他半真半假地找个由头把沉峤支出去,自己佯装不经意地,提起了李昱辰。以一种晚辈的好奇姿态,巧妙地探听着舅舅对这位新任区长的评价,以及他对过往悬置旧案可能的处理态度。


    原来,这一出戏,从她求他的那一晚,就已经定下了故事大概的情节。


    一个接着一个的疑问从心湖深处浮起,像气泡一般接连炸开。复杂的情绪让她胸口堵塞得有些厉害。她张了张口,终于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


    沈翯穿过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阴影,走至还神思恍惚的女人面前,缓缓蹲下身子。随后抬起两只手,轻柔地搭在了她并拢的膝盖上。


    这个姿态很虔诚,甚至带了丁点伏低的上供的意味。


    暖黄的壁灯将他的脸也照的愈发深邃柔和。那双细长的凤眼里,头一回没半分笑,淡色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就这样耐心等她从迷乱中稍稍缓神。


    “如果我告诉你,你的确会愿意看见他不得善始。只是,里头必然还搅着百之九十九的犹豫,对不对?所以只能让我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听不出感情。


    “你就当……人是我亲手了结的,我蓄意谋划,欺骗了你。这样,将来你面对你母亲的时候,就也不必有任何愧疚。”


    一双柔滑的手,跟随着男人的话尾,轻巧


    地落在他脸上。


    温度自沈翯两颊传至骨里头,暖暖的,教他心脏跟着不由自主地,又重重坠了一下。


    指腹在他的面庞摩挲着,力道虽轻,却在不经意处,把底下人的皮肤按出了一点凹。


    她将头俯得更低,把眼前的那轮廓反复看了又看,就觉得他是如此荒唐。


    眼下他们彼此的距离太近。艾明羽呼吸的声音都细润地拂在他面上,沈翯循着气息看过去,眼底都是她的样子。


    艾明羽静静盯了他面庞一会儿,手指顺势又爬高了几公分,在右脸眼角尖上那个生得很精致的小痣上再度点了一下,而后才道,


    “沉总费了这么多力气帮我解决了一个难题,这回要我拿什么才还得上?”


    原本正经八百瞧着她的人突然笑了——带了点狡黠,又藏着好多怜惜。


    他轻轻捏着她的手腕,眼睛弯起来,故意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语气“艾总,你怎么还算不明白这笔账啊?都明着告诉你,这是我自作主张的骗局,你不追究责任,我就谢天谢地了。”


    夜深时,艾明羽才回到自己与杨裕田那间公寓。杨裕田正坐在沙发上,见她回来便搁下平板,快步上前将人接住,手臂环过来将她纳入怀里,手掌在她背上轻柔地拍了拍,以此传递安慰。


    “我看到你的短信了。”他低声哄道,“别太伤心。人嘛,都有生有死,这一天早晚都要来的。”


    艾明羽把头埋在他胸口那阵萦绕在心头一天挥散不去的虚无感,总算消散了几分。


    “我知道,”她声音里带着疲倦的沙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在他怀里寻求片刻的安宁。


    杨裕田挤出了自己的日程,陪着艾明羽跑完了艾振兴后事的所有流程,从遗体告别到骨灰安放,样样都体贴周到。甚至还在料理完之后,主动提出让她把钱荔接来看护照料,“我看这阵子妈那头也伤心坏了,一个人在老宅那儿,也容易胡思乱想。你不是给她买了套咱们小区的房子吗?不如,在新房装修好之前,把人接到咱们这儿住一阵子?”


    钱荔来后,杨裕田又刻意改变日常作息空了档期,尽可能抽出时间陪母女俩用餐,杨裕田说故事的本领也强,把听书软件里胡乱抓取到的只字片语,修得七八分妥善,哄钱荔高兴。


    艾明羽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男人身上总有一种让她捉摸不定的矛盾感:比如说他为了自己那几分可笑的自尊,便可冷待为自己牺牲的生母;但对待尚未有名分的丈母


    娘,却又能做到这般无微不至。


    正如他一面忌惮她日益坐大的势力,另一面,却好像真的以一种很别扭的方式,真心实意地在爱她。


    而另一边,沈翯罕见地,在这段时间里始终没怎么联络她。他懂得分寸——知道眼下艾明羽必定心思如麻,只要看到他,那桩沉甸甸的心事定会又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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