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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第二部(73-75 [第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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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刀记 第二部】(73-75)


    作者:默默猴


    字数:26485


    第七三折 遍照慈晖 一念直平


    这位一身儒雅装扮的中年文士,正是“双燕连城”名义上的掌门人、权领东燕峰一支,理应身殒于假七玄盟攻打浮鼎山庄当夜的“血火灵燔”梅玉璁。www.龙腾小说.com最新地址Www.^ltxsba.me(


    他见赵阿根……不,该称他为七玄盟之主耿照才是,对自己的死而复生似不意外,还阴阳怪气地说“屡死不成”、“是自身的福份”,分明意有所指,却想不起曾留下什么把柄破绽,故作无事貌,折扇轻摇,朗吟道:


    “少年学剑入名山,廿年蹉跎鳞鬓残。生死由来如梦见,江湖何事算等闲?”


    唐净天听得入神,都忘了要找耿照麻烦,反复低诵几次,闭着眼摇头晃脑,半晌才长叹一声,感慨道:“世叔的即兴之作,小侄自叹不如。这句‘江湖何事算等闲’真是好。”扭头扬声,甚是急躁:


    “快拿纸笔来!连纸笔都没有么?”砰的一声抡拳捶桌,虽未使真力,仍捶得筷筒汤碗一跳,众人俱都心惊。


    他自现身以来,言行老成,直到此际才突然显现出符合年纪的执拗和幼稚,竟会为了没法抄录一首诗而动怒。周遭之人无分武者常民,这才意识到如此骇人、近乎压倒性的强横武力,其实是握在这样一个不成熟的、性格古怪的少年人手里,恐怖的感觉凭空增加一倍不止,甚至远超直面匪徒恶棍。


    木骷髅……不,该说是梅掌门与他同行大半个月,仍无法习惯这点。


    唐净天就像个巨人幼体,有轻易捏死犀象的惊天之力,但未意识到自己能造成何其可怕的灾害。梅玉璁能做的,就是把他当成人类小孩对待,哄骗他、安抚他,让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并非是人,直到梅玉璁摸索出如何利用这股力量。


    文士来到稍远一处算命摊上,于桌顶留了块碎银,拿走了文房四宝。唐净天正反复吟诵,打算牢牢记在脑海里,抬眸陡见纸笔,不由分说便接过来,伏案“唰唰唰”抄写不算,毫尖持续在飞白处疾行,分析了诗韵、平仄、题旨意涵等,最后写下自己的心得,洋洋洒洒一大篇,挂纸于臂通读几遍,满意点头:


    “年来诸篇,以此幅的字最是佳妙。写得好,写得好!”


    耿照与绮鸳读书不多,听他喃喃自语,似是心满意足,不禁对看一眼,虽未开声,却完全能读懂彼此脸上的疑惑:“不是诗好才抄的么,怎地是‘字甚佳妙’?这诗突然就不妙了么?”


    忽听姚雨霏低问:“这诗……做得很好么?”绮鸳微一耸肩,满面尬笑。耿照小声回答:“我也不懂。”女郎“喔”的一声,似是放心许多,原来不是只有自己听不明白。


    然而,是谁以只言片语镇住了那怪物般的少年,却是一望即知。姚雨霏与梅玉璁偶然对上视线,见文士眸底掠过一抹难测的笑意,明显是认出了自己的,却未叫破她的身份,并未让姚雨霏稍稍松口气,反觉不祥,抓不准梅玉璁打的什么主意。


    这厮逃出浮鼎山庄的杀局,匿于暗处忒长一段时间,差不多该想通是奉玄圣教和血骷髅盯上自己。若见血骷髅的真身是昔日一口一声的“嫂子”,断不该如此平静无波,毫无反应。


    梅玉璁虽是舒焕景的狐朋狗友,但以姚雨霏旁观过的几次聚会,舒焕景对别、梅都不怎么客气,总以老大自居。梅玉璁出身不如二人,但聪明才智是不错的,懂得迎合老大说话,瞧着像与舒焕景一道,消遣着别王孙玩儿。


    舒焕景同梅玉璁翻脸,姚雨霏记得是在老夫人仙游之后。


    舒龙生的元配不是武林人出身,却意外地较丈夫更长寿,人也通情达理,虽然在丈夫儿子跟前都说不上话,与媳妇倒是相处融洽,总是静静听姚雨霏诉苦,抱怨闺阁院里的冷落。


    老夫人病重那会儿,特别摒退了左右,再三嘱咐她莫让子衿知道,若有万一,也别让回来奔丧,还说能被派下山通知女儿的,她全都暗中吩咐过了,就照她说的办。当时姚雨霏还不明白为什么,只觉一向温婉恬静的老妇人轻抚她手背的掌心凉砺如陈纸,仿佛有说不出的歉意、怜悯和忧心,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多说。


    舒子衿最后还是回来奔丧了。那毕竟是最最疼爱她的大娘,相处的时间比不幸早逝的生母更久,感情也更亲厚。


    姚雨霏私下询问,才知是梅玉璁转达的消息,山上众人无不遵从老夫人殷嘱,并未积极找寻、联系小姐,能拖则拖,阳奉阴违。


    葬礼后的某一日,舒焕景气冲冲地离开大堂,在廊间撞见姚雨霏时余怒未消,把气全发在妻子身上,两人大吵一架。事后找婢仆问话,才知当天是梅掌门上山来提亲,欲娶小姐为妻。


    城主几乎是揈他出门般的严词坚拒,不留情面到下人都吓傻的地步。舒焕景更闯进异母妹妹的闺房内,质问她远游期间是否未曾洁身自爱,招惹男子觊觎云云,威胁要把她锁在回雪峰,终生不得踏过铁索桥,兄妹俩的关系降至冰点。不久后,便发生了那件事。


    这么多年来,姚雨霏从未原


    谅梅玉璁。


    尽管他是出于对舒子衿的欢喜,明白她与大娘间母女情深,定想送老妇人最后一程,才在无意间成了消息的破口,将舒子衿赚回玄圃山这个可怕的牢笼里,终遭不幸。


    但无知不是可以被原谅的理由,况且梅玉璁动机也不单纯,原是为了向佳人献殷勤。


    为此之故,下令抢夺星陨异铁时姚雨霏毫无心理负担,梅玉璁不是非死不可,万一不幸死了,也是那厮所应得——起码女郎是这么想的。


    如今想来,梅玉璁没那么简单。浮鼎山庄一役后,颟顸无能的须于鹤突然变了个人,不但一手纠集起反天霄城阵营,还处处抢在意浓丫头之先,连墨柳等也颇受压制,施展不开;从时间上看这绝非巧合,很有可能就是转入暗处的梅玉璁在背后指点。


    (有没有可能从未原谅的,不仅仅是自己?)


    姚雨霏杏眸一睨,瞳孔缩起,盯着含笑自若、执扇轻摇的中年文士,心中若有所思。


    一见耿照公然出现在此,梅玉璁便知芙蓉丫头始终没逃过。


    据线报三郎并未失踪,七玄盟只掳走阙芙蓉的目的令人生疑,或看出阙府众子女在二爷心目中地位有别,掌握芙蓉丫头对阙入松更有威慑力,也可能少年人血气方刚,单纯就为劫色而已。


    他借着走向算命摊,瞥一眼耿照藏于腰背的右手,虽说他身畔的潜行都丫头掩得严实,并未瞧见什么,但“掩得严实”本身已足够说明许多事。梅玉璁始终无法断定唐净天与赵阿根这俩怪物少年,究竟谁技高一筹,至此总算有了答案。


    七玄盟和耿照非常幸运,今日不能死于此间,若非如此,梅玉璁会毫不留情地驱役唐净天,将其扑杀殆尽。


    渔阳七砦需要外敌,才能团结;唯有结为一体,方可诞生共主。天霄城非是敌人,而是祭旗之牲、凯旋归来的战利品,若六砦的行动止于瓜分完玄圃天霄数百年的基业,战后能迎来的,就只有新一轮的内斗而已。


    七玄盟须一直存在,持续威胁,方能使七砦走向大一统,完成自怜成碧以降,无人能稍稍企及的伟业。为此,他巧妙缓和了唐净天的狂躁和杀气——没有人比梅玉璁更懂他想掐死耿照的心情。那小子什么都用不着做、用不着说,光站在那儿胸有成竹地笑着,仿佛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样子,便使人杀意勃发,恨不得撕碎那张温和的黝黑笑脸。


    剩下的,只要拆穿耿照苦苦隐匿的受创实情,让七玄盟知难而退即可。


    “盟主真是好手艺。”他自打了碗鲜


    热羊汤,端与唐净天同坐,恰与耿照隔桌相对,举碗致意,以对方能清楚感受的张扬目其右手,仿佛在说“别撑了,我知你无法端碗回敬”,笑道:


    “我死里逃生之后,受行云堡须长老的帮助,得以保全至今。此际长老暨五砦代表,正在赶往游云岩的路上,恐怕会比七玄盟的众好汉稍快些。我知盟主无图谋渔阳之意,浮鼎山庄灭门惨案,正是血骷髅使人冒名,栽赃贵盟,在下便是最好的人证。


    “盟主若将首恶交与七砦,梅玉璁在此立誓,愿为盟主、七玄盟的清白作证,确保此女刑罪相称,使真相昭然于武林同道之前,并为调人,力主七砦与贵方订下互不侵犯的盟约,和平共处,一如七大派。耿盟主以为如何?”


    耿照接掌七玄同盟之后,传英雄帖与正道七大派的举动,梅玉璁早有耳闻,差点没笑破肚皮,只觉这七玄盟主未免蠢得厉害:武林中人以力量说事,谁的拳头更大,谁便在理。莫说七玄七派数百年来循环仇杀,孰是孰非早已理之不清,你主动跳出来说要一笔勾消,岂非是最大的挑衅?


    万料不到,七大派中除奇宫以宫主不在无从决定,迄今尚无回应之外,其余差不多给了算是同意的答复,因此“背后是慕容柔操纵”的说法甚嚣尘上,否则无法合理解释这个意外的结果。


    无论耿小子是狗运齐天的圣母附体,抑或东镇的扯线傀儡,按理他都不应拒绝这项提议。渔阳虽偏居一隅,底蕴深厚,源远流长,七玄盟若能缔成和约,从此便能名正言顺把手伸进北域,百害难抵此钜利也。


    耿照低着头苦思良久,看似难以决断,片刻才抬起头,左手摸摸鼻子,笑得有些尴尬。“我是很想答应,可惜未必是我说了算。梅掌门的提议虽好,怕是还得问问旁人。”


    梅玉璁的笑容差点僵在脸上,耿小子眼底那股神气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那最招人恨的“成竹在胸”,仿佛早已在数步之前便看清了对手所犯的错误,只是想不明白对方何以视而不见,强笑:


    “盟主说的,却又是谁?”有种你便说是慕容柔啊!


    “或许……是更有资格代表七砦发言的人。”


    他知道血骷髅便是姚雨霏么?梅玉璁忽有些拿不准。潜行都的丫头们以“容嫦嬿”称呼血骷髅,梅玉璁对这名字有印象,应是姚雨霏掌权时宠信的女史,也可能是耿照鱼目混珠,不欲泄漏姚雨霏身份的障眼法而已。


    据传此子与舒意浓过从甚密,舒意浓便是得到七玄盟的支持,才提前反了血骷髅。他若不知血骷髅真正的身


    份,即未能意识到七玄盟与天霄城在根本立场上的冲突,梅玉璁掂量着是否要当众捅破这层窗纸——


    如有选择,他希望能晚些揭破秘密,毕竟他要报复的对象不只姚雨霏。发]布页Ltxsdz…℃〇M戏子尚未登台,岂可轻易揭幕?思量之间,顺着耿照的话反问:


    “谁是更有资格代表七砦之人?”


    “总之不会是你。”


    语声方落,倾覆交叠的摊柜残骸轰然喷飞,仿佛那些个碎裂的屉板、锅灶,乃至竖梁横木鱼骨撑架,不比豆腐渣稍重,双掌一合,风压便足以将之悉数扫出,直至数丈开外,掀起沙尘暴似的黄土卷扬!


    梅玉璁差点被从凳上扫落,一旁的唐净天正津津有味欣赏自家手书,陡地蹙眉变色,诗抄无声收卷,他伸脚踏住梅玉璁身下的板凳桁架,劲力之所至,四根凳脚入地三寸,梅玉璁被一股巨力向下拖,“砰!”倒于桌顶,免于飞出。


    然而五脏六腑宛若直接拍击桌面,肺中的空气被一股脑儿地排空,速度之快,势头之猛,以至刮破口鼻腔膜,吐出的气息夹带红丝,眼珠几乎产生爆开的错觉,浑身难受可想而知,损害说不定还在尘卷风刮之上。


    耿照三人距离稍远,亦不在残垣喷飞的路径上,但少年仍一手一个挽住双姝,姚雨霏与绮鸳均是眼明手快、应变优异的体质,本能攀住男儿,仅衣发被刮得猎猎作响,虽有一瞬以为要离凳飞出,所幸这可怕的一幕没有发生,除了发根头皮给扯得隐隐生疼,并未受得什么伤损。


    只是如此一来,耿照右手的伤势就此曝光,蛁血虽有疗创异能,无奈指甲骨头不比肌肤血肉,没法于眨眼间愈合。他攫住美妇人的五指在她褴褛的袍袖上晕开乌红,如倾焦油,红黑色的饱腻血珠淌过袖管破孔露出的雪肌,被衬得格外鲜明,甚至有些眩人的妖异之感。发^.^新^.^地^.^址 wWwLtXSFb…℃〇M


    漫簌飘落的尘沙里,一人拖着方骸血的后领缓步行来,不知是初初方至,抑或早就静静坐在集内某处,直到此际才现身。与梅玉璁相类的青衫儒服逍遥巾,竟被他穿出了难以言喻的精悍,仿佛于人皮内潜伏爪牙,忍受多时,非不得已才现尘寰,正是天霄城的首席智囊——墨柳先生。


    他周身笼罩着一个径约七尺的无形圆罩,透过不住飘落的黄沙,才能看清气罩的范畴形状,而这个气罩在行走间随之平移,不曾乱晃或缩胀变形,仿佛真有实体一般。这等修为只能说是“骇人听闻”,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


    而他甚至还能开口说话,清晰得像是在耳边,说话时气罩依然稳定如恒,姚雨霏都看傻了


    。


    “人,我要带走。其余你们看着办。”白裤白靴的青袍客将方骸血随手一扔,昏迷不醒的青年如破麻袋般连滚几匝,不知触动了哪里的伤处,又痛醒过来。


    方骸血对敌人总是格外敏锐,哪怕五感未复,直觉便知是舒意浓的家臣,正欲开骂,才一动念下巴便疼得无以复加,根本张不了嘴,原来墨柳先生早有准备,随手卸脱了他的颌关,就差没拽下舌头,图个清静。


    “你要活到在天下人之前,自白你所犯下的罪孽,再受千刀万剐而死。”墨柳冷冷道:“为防我失手杀了你,你还是莫说话为好。”


    方骸血浑身上下不知折断了几根骨头,兼且先前腿臂的骨折尚未痊愈,一动也不能动,想含混不清地咒骂也挤不出气力,只能恨恨地死瞪着他。


    姚雨霏一向都知道墨柳先生修为深厚,舒焕景得以摆脱家传玄英功的缺陷,一跃成为高手,靠的正是刘末林破解难关,改造玄英功所致。到意浓丫头修习时,这门功法已无此缺陷,完全是墨柳的功劳。


    但她没想到墨柳先生的武功高到这样的地步。她不能说不了解墨柳,旁人若如此,肯定是居心叵测,另有图谋,但刘末林要有贰心,甚至用不上神功,哪怕只是个技艺平平的三脚猫,他也有大把的机会夺走天霄城舒氏的基业。


    姚雨霏甚至记得那个守灵夜。


    她生死去的丈夫的气,生小姑的气,生儿子女儿的气,说不定最气的是自己,那几乎是她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刻,幸有墨柳借给她胸膛哭泣。那时墨柳若有心,能轻易要了她,她绝对不会反抗;比起丈夫,墨柳说不定更接近她喜好的理想型,无论性格、人品都是。


    但男人没占她的便宜,那充满同理和同情、却未逾越份际的陪伴极为珍贵,墨柳因此赢得了女郎的信任与敬重,在后来她“倒行逆施”时也只有墨柳苦口婆心的规劝,姚雨霏能不予计较。


    早知他武功忒高,已至凝气具形、开声不泄的境地,她能不能免于走上歧途,远离奉玄教的诱惑?


    “……对不起,我不该隐瞒你的。”仿佛能听见美妇人的心语,青袍客垂落两绺略显落拓的额发,低沉的语声里满是压抑,她猜压抑的是歉疚和痛苦。这样极之真诚的脆弱,使他比虚有其表的舒焕景更有气概,更像铁铮铮的男子汉。“老城主教我莫为人知,如此,才能成为天霄城最隐密又最强大的武器,斩杀一切威胁舒氏的敌人。


    “我该让你知晓……让……让凤愁知晓,因为有我在,一切并没有那么绝望。我不


    明白你们的绝望……这是我的过失。对不起……”


    姚雨霏的眼眶里又涌出泪水,本想摇头,却觉对他太失礼了,自己也不配。


    绝望不是借口,就像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始终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世上不存在什么“死者复生”的秘术……她一直都知道。那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她只想毁灭自己,毁灭一切,毁灭那些个凤愁拼命想守护、最终却没能救到他的。她想让这样的世界彻底崩塌隳坏,无从追悔,让所有人尝到和她一样的痛苦,不为什么。


    而堕落,不过是这种自毁毁人的过程中,连带产生的副产品罢了。


    “不是你的错,刘末林。是我。”她轻声说道。她知道他能听见。“孽从来都是自己做,怨不得别人。我是这样,凤愁也是这样,所以你别这样。”


    青袍客浑身一震,离乱的两绺额发垂得更低,干裂的嘴唇轻轻歙动,姚雨霏能感觉他想说的是“对不起”,忽有些迷惑。刘末林从来就不是婆妈的人,杀错便杀错,错过就错过了,还能怎的?女郎不懂他的愧疚何以如此之深,心念电转间,才明白过来。


    “……他是来杀我的。”褴褛难掩健美的修长娇躯不住轻颤,姚雨霏喃喃惨笑道:“他要杀我了,阿根。”神思不属,心志散乱,仍是本能喊出了记得最深的名字。


    这其实并不难猜。意浓丫头想必不会答应的罢?那个蠢丫头,从小就笨。


    所以他只能独个儿前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埋葬于某处,然后铁了心欺骗她女儿。


    姚雨霏并不知道,墨柳先生是三拨追兵当中,最早来到游云岩山脚下的,若非七玄盟早一步喊破她的行踪,耿照随之登场,墨柳原本打算悄悄带走两人,一杀一留,再对少主谎称并未寻得。


    天霄城驯养的猎鹰确实数度发现雪狮子的踪迹——至少瞧着是发现了——事后赶赴现场,泰半留有蹄印等,不能说是一无所获。


    然而正如绮鸳所说,没有任何陆地行走之物能追得上鹰,这也就是一条仅供研判的线索,既不可能及时阻截,更无从预判。而献策打破这个僵局的人,却是负责“荻隐鸥”的情报头子卢荻花。


    “天痴的样子你也瞧见了,”把玩着鲸须马鞭的少妇自顾自地说。“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是了,‘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要是方骸血,有个去处倒是能搏一搏。”


    墨柳右手裹得粽子也似,连抱臂定神的习惯都做不了,没好气道:“我只知道‘君子不立危墙’,没听过你那些个乌七八糟的。”


    卢荻花指的是天痴探望金罗汉的情形。阙府通知了天痴上人陆明矶夫妇获救一事,但一来一往间各种耽搁错过,直到两日前天痴才接获消息,第一时间赶至钟阜城,哪知陆明矶竟以死相胁,不肯见其师一面。


    阙入松为寻爱子与飞还令的下落操碎了心,事前并未照会陆氏夫妇,他师徒俩情同父子,哪里想得到有不见的?


    天痴一听爱徒此说,便知有蹊跷,以他的武功大可直闯进去,天霄城是既不敢也拦不住,上人却施展绝顶身法,无声无息地掠至对面厢房偷窥,见陆明矶重残若此,始知他为何不敢见师父。


    僧人到离开为止,都未再惊扰陆明矶,阙入松等见他平静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顿生不祥,宛若暴雨将至。


    都还没撑到天亮,钟阜武林便炸了锅:几个横行无忌的邪道恶人,不容分辩地成了上人撒气的对象,非死即残,不是吊尸示众,就是给废了全身武功扔进官府;曾讲过陆明矶坏话的,则列在被整的第二波,天痴找借口上门踢馆,拆招牌、打折手脚都算是情节轻微、祖上保佑的,至少有五个门派在两日内彻底除名,被上人随手撕成蝴蝶花的百年武学秘笈、毁去的镇门神兵宝甲一下子算不清,总之是损失惨重。


    天痴乃绝顶聪明之人,他干这事人人都知是迁怒:我徒弟不好过了,那就谁也别好过!但他一来师出有名,总能编派出理由,且多半听着还有些道理,至少也得是歪理;二来这厮只杀公认的恶人,劣迹斑斑的那种,至于被打残的就推说是比武不胜,谁还没点伤损?没人能指摘其不是,遑论制止。


    不过短短两天内,全渔阳都开始在找血骷髅——那个伤了上人爱徒的元凶——若非方骸血及早定下“偏向虎山行”的无理奇策,只消两人还在水陆要津间出没,十有八九是要落网的。


    而卢荻花的思路,偏偏与众人相反。


    “方骸血少年时在锭光寺学艺,通晓地形路径,拥有地利之便。”少妇言笑完毕,耐着性子分析给墨柳听。她并不总是有耐心的,还得看人。“天痴满钟阜城惹事,闹到人人都在找血骷髅,但没人想得到他们敢往天痴的老巢去。锭光寺除天痴外,并无出名的好手,反较他处安全,值得一试。”


    墨柳半信半疑,又等了一天的鹰踪报告,确定官道上已无雪狮子的踪迹,决定赌一赌卢荻花奇想天外的暴论,施展轻功径朝游云岩来,果在今日遇上正主。


    他与耿照对上眼,彼此都没有责备对方的意思,只是笑容略显无奈——七玄盟对天霄城隐


    匿之事,同天霄城瞒着七玄盟暗中所行,程度上是差不多的,难有立场直斥对方而不罪己。


    两人皆非器量狭小,又或锱铢算计的性子,既有愧负之疚,也各有不得不然的理由,非为私利而背盟,不碍坦荡。耿照已有两全的思路,虽没想仔细,但双方未始不能继续合作,只是不好当着唐、梅二人的面说。


    但墨柳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发布&6;邮箱 Ltxs??ǎ @ GmaiL.co??』


    “你受伤了,今儿打我不过。”青袍客踏前一步,一股莫大的压力凭空而至,姚、绮二女几呼吸不进空气,呼吸顿窒,却动弹不得。即使是姚雨霏,都不曾面对过如此具形的气机锁定,这股意念——或说杀气——都能用以伤人了,岂是受形质所限的拳脚刀剑可挡?


    “我需要你保持安静,而少主之后将会更需要你。别逼我,少年。”


    耿照尽力抵挡气机的凝锁,即使亲受过三五等级的“凝功锁脉”,对上这个也不会更轻松。三五的锁限没有实感,在凝功里是不能动、不可感,仿佛意识和身体间的联系被切断了,反倒不觉痛苦。


    墨柳先生此际所发,更像是无形无质的意念被赋予了形体,有什么很具象地压迫你,是真实存在,而非错觉,只是肉眼难见而已。


    相较于此前曾经遭遇、亦能运使气机的高手如李寒阳大侠,墨柳先生的气机锁定更狂暴也更悍猛,似虎卧荒丘。但温润内敛的李大侠并没有更不危险,非要在两人之间拣一个打,无论有无内力,耿照都宁可面对墨柳先生。


    他借抵御气机运动全身肌肉,但无法评估失血会否影响《非为邪刀》的发挥,蓦听一把不耐的嗓音冷冷哼道:“喂喂,合着你们是不把我当人了啊。”砰的一声单足顿地,气机凝锁于瞬间消弭于无形,唐净天拄剑起身,皱眉看看耿照,再看看墨柳先生。


    “你俩各剩一只手,赢了也没甚光彩。这样,你们两个一起上,这样便有两只手啦,双臂对双臂,还算公平。”


    墨柳乜他一眼,又将注意力转回耿照这厢,仿佛没见有人。“我劝你——”


    轰的一声如发攻城炮石,灰影飞也似的射向墨柳先生,风压犁地云尘浪滚,其势难以直目,遑论言诠,却是唐净天怒极笑出,陡地将沉重的石剑朝墨柳标去!


    上一霎才扭头咂嘴,恍似顽劣少年,下一瞬却信手掷剑,唐净天一气呵成,流畅到像是扔出一根牙箸,连半点预备的征兆也无,威力却绝难想像。


    石剑快到无法以肉眼辨别,若耿照尚能运用内力,当凭借碧火神功的先天感应发在意先


    ,一如此际墨柳所为。


    然而他毕竟只有一只左手。


    青袍客靴尖踏地,潜劲之至,周围诸物如被看不见的魔手挪引,唰唰唰接连而至,无一例外地被雷车奔鬼般的石剑轰碎,却丝毫未慢下半点。


    一物在墨柳先生身前急转,恍似巨轮,须臾间石剑撞上轮影,既未弹开也不掉落,飕飕飕的轮转声与铿如金铁交击的对撞声不绝于耳,石剑像被执于一只无形之手,持续击刺,只是被疾转不休的轮毂挡下,两力相持不分伯仲,才产生了“凝于半空”的错觉。


    对击似乎持续很久,其实仅只片刻,轮影骤停,恢复成一条朴实无华的板凳,绕着击穿防御的石剑滴溜溜一转,硬生生将剑引得弹起,墨柳先生持另一条板凳乘势殴击,又将石剑朝唐净天击去!


    耿照终于明白,只怕那自称唐净天的少年,也已窥“气机具形”的极高境界。^新^.^地^.^ LтxSba.…ㄈòМ


    使石剑奔若疾电的并非内外劲力,而是气机,故唐净天毋须挥臂蓄劲,甚至用不着预备动作;被急转的板凳挡下时,也才能违背常理地持续突破防御,并未掉落或弹飞。


    木头制成的陈旧板凳,不可能扛得住几十斤重的石剑,但附上墨柳先生的气机之后,板凳就是媒介而已,对撞、攻防的是玄奥难言的无形气机,而非木石。


    墨柳先生这一下回击,使的是货真价实的内劲,便是唐净天,也没敢以无形气机当之,但闪避既显心怯,硬扛又太过愚蠢,急中生智,也学墨柳先生勾起板凳,照准石剑狠狠一击!


    少年心戾胆肥,憋到圆钝的石剑将及体才出手,板凳削中剑首,前半截应声爆碎,石剑蓄劲上弹,也同方才墨柳先生一模一样。他回臂以残剩的半截板凳运劲一磕,石剑再次转向,积蓄着两人的劲力掉头射回!


    二人虽负神功奇技,石剑却非是能以木板互击的羽毛毽球,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果然石剑看似射向墨柳,其实稍稍歪了些,耿照本欲拉着二女飞退,却见石剑也不是往这厢来,偏转些个,径奔方骸血而去。


    这下原本还来得及动的人突然都迟疑起来——墨柳稍动即止,耿照其实余力不多,欲救稍嫌勉强;姚雨霏硬生生咬住一声惊叫,知道非是能力所能及,绝望地别过头去,泪水滑落面颊。


    方骸血骇得闭上眼,片刻后却什么也没发生,睁眼见得身前一片金红袈裟,熠熠生辉,却是一名僧人不知何时出现,随手放落石剑,不比接住一根绣花针费力。


    死里逃生,本欲豪笑出声,直到僧人转过头,面孔被日光


    映亮,却非他所想那人,而是天痴。“是你……”僧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仿佛嚼碎金铁:“将明矶伤成那样?”


    方骸血差点尿将出来,浑身冰冷,一句话也挤不出来——虽然下巴脱臼的他本就无法言语。天痴曾是他最想成为的那个人,这种发自内心的憧憬和向往,让他始终对僧人抱持着浓烈的情感,甚至远超过对祖父诸葛残锋,而这当中自然也包括恐惧。


    他知道天痴有多绝、多无情以及多残忍,天痴跟那些能被他任意操弄的大人完全不同,他甚至不怎么像人。


    方骸血无法想像天痴会对自己做出什么,才能稍稍抚平僧人的愤怒。


    赌输了。青年不无自虐地想,只想疯狂大笑。这实是最糟糕的结果。


    ◇    ◇    ◇


    梅玉璁勉力自板桌上撑起,心中将唐净天骂了八百遍。


    他这一踏虽教自己免于被刮飞,却弄得口鼻渗血不说,五内翻涌到动弹不得,眼冒金星,好半天才缓过气。哪有这种救人的法子?还不如别出手!


    所幸关键时刻天痴上人出现,看来今日姚雨霏要落在自己手里。


    须于鹤在他的指点下,早已疏通天痴,取得在劫远坪召开大会,公审天霄城和舒意浓的许可,意即天痴上人愿为此事背书——至少在渔阳武林各派看来是这样。天痴武功奇高,但弱点也很明显,就是护短;让他虐杀方骸血解气,便有机会说服他将血骷髅交予七砦联盟,于大会之上公审,给天下人个交代,这既投了天痴好大喜功的脾性,也守住他不杀妇孺的原则,两尽其妙。


    他方才虽趴在桌上吐血沫,却将唐、墨之斗看在眼里:小子伤腿,墨柳伤臂,两人此际皆非天痴的敌手,便不肯退让,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墨柳和耿照若与天痴发生冲突,乃至结下梁子更好,天痴其人睚眦必报,届时在劫远坪上,天霄城和七玄盟势必要付出代价。


    天痴实力有多强,经此一拦,唐净天和墨柳先生顿时了然于心,一旦出手怕不是有惊天之威,不由得打醒了十二万分精神。


    石剑适才经两次拨转,已蓄满二人之力,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僧人却随手接下,化劲于无形,全不当回事。墨柳先生自问身上无伤,亦可办到,但能否举重若轻,则未有把握。


    他曾不只一次围观天痴与人动手,毕竟此獠行事高调,爱为人所注目,极罕私下比武,亲睹不难。按当时所见,墨柳以为天痴名头虽大,也算有些本事,但自己若全力施为,有八成的机会能胜;如今想


    来,才知那几场天痴皆未认真,自己估得过于乐观了,此人绝不易斗。


    所幸天痴对方骸血恨之入骨,虽有“不伤妇孺”的惯例,难保不会为姚雨霏开例,打定主意静观其变,若能假天痴除之,便毋须罗织谎言蒙骗少主,未始不是善解。


    唐净天毕竟年轻气盛,即使略有忌惮,也不愿失了排面,叫道:“喂,和尚!那小子你要杀便杀,女魔头须得留了给我。她屠灭浮鼎山庄,又践踏青羽旗,罪无可逭,便是要杀,也只有我能杀。”


    “阿弥陀佛!然而今日在此,并不会有人牺牲性命。这两位都要留在本寺闭门思过,以悔前愆。”


    天痴身后转出一位方头大耳、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与天痴形制相似、同样金碧辉煌的袈裟穿在他身上,却怎么看都像件俗物,无半点出尘之感。也可能是人俗染物,未必是物之过。


    唐净天皱眉道:“你是什么人?这儿有你说话的份?”他一眼便看出老僧不懂武功,在场任一人……连那娇滴滴的马尾少女都能一刀子捅死他,居然敢在此大放厥词,合着是活腻了。


    “老衲法号智晖,乃上头锭光寺的住持,小施主好。”向众人合什施礼。


    锭光寺是阜山名刹,姚雨霏不知在此捐过多少银钱,岂能不识智晖长老?只未料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本能合什回礼后,顿涌起昨是今非之感,无地自容。若能以天霄城主母的身份重来,谁愿做死海血骷髅?可是……却已回不去了啊。


    “……这样就行了。”智晖长老面露微笑,似能听见她心中所想,对女郎温言道:“记住此心,女施主便还有救。昨日曾谁,却又何妨?”姚雨霏娇躯微颤,惶惑中忽生出一缕清明,虽不知前路何往,却仿佛不再那般绝望,心头略定,合什顶礼,喃喃道:


    “长老若不弃我这罪恶之身,愿往宝刹悔过。”说着颤巍巍起身,蹒跚迈步,缓缓走向智晖长老。


    耿照本欲挽住,忽觉她原本黯淡灰败的面庞,因心诚而略现光彩,远较前度清朗许多,判若两人,犹豫之下便未出手,回神时见女郎已至长老身畔,姣躯褴褛均不入眼,只余满面安祥,仿佛心无旁鹜。


    比起唐、墨,天痴怕是全场最愤怒的人,气到狰狞戾笑,如食鬼的怒相金刚,切齿道:“那他呢?这种东西,你也要救?”


    智晖长老和声道:“且听听他怎么说。”


    也不见天痴将方骸血拎起,僧袍下摆微动,蓦听“喀喇”一响,方骸血闷声哼痛,颌关已然复位,咬牙眦目,对智晖长老道:


    “老……老和尚!我来找你啦,我没死……这是天意!我是老天爷的儿子,决计不会死在这种地方!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自然算数。小施主若能诚心悔过,还是有救的,锭光寺永远欢迎你。”


    “……且慢!”开口的却是耿照。最新{发布地址}www.ltxsdz.xyz}少年离座起身,对老和尚团手为礼,长揖到地。“晚辈乃七玄盟耿照,见过长老。”


    “老衲听过你。”智晖长老笑眯眯道:“小施主总领群邪,一心向善,排纷解斗,铲恶锄奸,老衲很是佩服。小施主何故叫停呀?”


    耿照以余光盯着蜷缩在地的方骸血,抱拳朗道:“长老明鉴,此人身负一门名为‘随风化境’的奇术,推测能盗人功体,青出于蓝,借此暗算许多高手,十分卑鄙。若无妥善处置,眼下虽似无害,一旦伤体复原,或盗得更高明的功体,恐又为恶。长老若不愿交与我七玄盟处置,或可考虑报官,身带镣铐,便有武功也难再害人。”


    天痴冷哼一声,乜斜道:“轮得到你?要也是交我处置。就等你一句。”末句却是对智晖长老说。听似无礼,但仔细一想,他要拍死方骸血不比对付一只蝼蚁费事,却连这也须智晖长老首肯,足见长老的分量。两人之间的关系,或不似江湖流传,仅仅是苦主和赶不走的霸道食客而已。


    智晖长老笑如弥勒,眯着眼循循殷问:“若吾师在此,师弟猜他会怎么说?”


    天痴“啧”的一声,不耐溢于言表,就差没说“又来了”,烦躁摇头。“我猜不到。圣僧乃斗战武尊,多半也是一掌拍死这畜生,有甚好说?”智晖长老听得直摇头,连稍嫌谄媚的讨好笑容里都能看出无奈,却仍带着满满的宽容宠溺,并未着恼。


    耿照陡听“圣僧”二字,不由一凛,微妙的表情变化自未逃过天痴法眼。僧人哼笑:“看来石世修是真把你当亲儿子,这也同你说。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当日听你一说,我便防着这小畜生真得了圣僧的传承,暗算于我。他若有一丝碰触我的意思,拼着长老见怪,我也要杀了他。


    “但,你该担心的不是我,而是他。”


    不只耿照一愣,就连唐净天和墨柳也顺着僧人所指,齐齐望向智晖长老。


    “我……不懂上人的意思。”


    “你们全看不出他有武功,对不?怎么看都是个脑满肠肥的普通老头儿,吃斋能吃成这样,从里到外都对不起佛祖。”


    天痴出口即暴言,没点出家人的持守,耿照非是初见,不甚意外,墨柳和唐净天却连连皱眉,绮鸳更是张大了


    樱桃小嘴,罕见地露出一脸懵相。


    智晖长老丝毫不以为意,连连摇手,满口“哎呀别这样说”、“也没特别对不起佛祖”、“师弟你莫不是诬我吃荤”,浑无半点高僧的模样,人是挺好,被暴言连发都没翻脸,也可能口出暴言的人是天痴,很难掀他的桌子。


    天痴想说的正是这个。


    “我也看不出他会武,至今仍看不出。然而是他打败了我,我迫不得已才剃头出家,愿赌服输;做为补报,这厮传了我《鸣杵传夜千灯手》。江湖上那些传言,通通是假,我本不想做和尚,更不想学佛门武功,他干这些,是因为‘我有救’。我他妈是受够了。”


    他扫视三人,满面不屑。


    “老东西若想,你们仨全打不过,联手或可试试。我每回听人说甚‘渔阳第一人’都想杀人泄愤,直是莫大的讽刺,听着无比恼人。”


    耿照心念微动,冷汗直流。方骸血一心想回锭光寺,不仅是以智晖长老谁都有救的冬烘之善,定会保他周全,更可能是觊觎长老那无人能看出的深厚修为,若教“随风化境”盗得——


    随着“喀喇”一声的骨裂脆响,方骸血嚎叫起来,整个人弹扭抽搐着,左手五指并着骨轮歪曲成肉眼可见的畸零,仿佛被看不见的铁锤狠砸了一记。这自然是天痴所为,但耿照等三人皆亲眼望见,青年抱臂哀号之际,手掌是从智晖长老踝间挪开了的。


    耿照墨柳或知、或历“随风化境”之能,不禁色变,忙摆出接敌架式,连唐净天都会过意来,准备见证这能轻易盗取他人功体的邪术,究竟有多么厉害。


    然而直到惨叫渐歇、方骸血失去意识,都没能复现智晖长老那深不可测的惊天修为。天痴诧异挑眉:“圣僧也留了一手么?”


    “吾师曾授我对抗‘随风化境’的法门。”智晖长老合什道:“此功本对同源武学无效,便无相抗的法门,对老衲收效亦微,三位施主毋须担心。”


    耿照万万想不到,离三昧来渔阳欲授衣钵、发现已不合适的徒弟,居然会是一身钱味、僧俗皆吃,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智晖长老,所幸“随风化境”并非无解,则又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天痴定定望向老僧,想从那张方头大耳的胖墩面上瞧出一丝悻然,欲见长老惊觉救错了人的仓皇尴尬,然而却不可得,半讽刺、半挑衅地一抬下巴,怪声哼道:


    “这也有救?”


    “……有救。|最|新|网|址|找|回|-ltxsba)@gmail.com}”智晖长老漫声诵佛,满脸谄笑,听着像收钱办事的营业回答,丝毫感受不到“众生皆有


    佛性”的圣光。


    第七四折 玄玉青霄 星罗神异


    阙牧风奋力睁眼。


    明明只有意识略复,身子未有半点知觉,他却拼命想返回现实,就这么硬生生从梦里挣出,醒时颅内闷钝而沉重,仿佛控诉他用力过猛,而非脑后那一大包瘀肿所致。


    至于疼痛,是更清醒后才涌现的。


    不知身处何地,阙牧风忍着不哼一声,不动声色地动动指头,未料非如腰背下的冷石地,触手绵弹,有着微韧的结实感;无论那是什么,表面肯定滑得不得了,五指稍收,便觉布下滑如敷粉,细腻得难以言喻。


    是女人的屁股,却不是普通女人。只有最顶尖的舞姬,才能有这般极品圆臀,他曾有幸亲炙。阙牧风初体验那会儿其实喝得烂醉,是女子伏在少年腿间,一点一点地将他啜硬,未晓人事的宿醉少年就这样在她嘴里射了一注又一注,依旧挺如铁枪镴杆。


    阙牧风不常忆起这段少时荒唐,非是女人不美,又或她那尤物般的胴体不够销魂,正因太过销魂香艳,毫不真实,总觉很对不起姑姑似的,虽没到须得遗忘的境地,青年很少拿出来回味,更多的是感谢女郎不吝给予的温情抚慰,然后将之埋藏在心底深处。


    再次抚摸到这结实弹手的臀股,纵使置身险地,阙牧风仍硬得厉害,是起身后不得不拱背的尴尬程度。本欲撤手,忽生出一股莫名的怀缅依恋,指尖不禁掐入紧致虬鼓的肌束中,一边享受着肌滑,一边感受女郎的浑圆臀丘负隅顽抗、抵死不从的骄傲和倔强。


    若他曾有一瞬可能会爱上她,得以将姑姑抛诸脑后,必不是因为女郎的艳丽优雅,更不是神秘莫测、体贴温柔,也非床笫间极度契合的抵死缠绵,而是这股由内而外焕发的强横生命力。


    现在他清醒多了,能感觉到胸腹间的温软烘热,女郎虽娇小,毕竟不是轻如鸿羽,趴在他身上久了,明显压得他酸疼瘀胀,阙牧风能预期一挪身体、血行恢复的瞬间,肯定无比酸爽,微露苦笑,揉捏女郎的股瓣也没那么罪恶了。


    兴许是不知不觉间略嫌放肆,女郎“唔”的一声,揉眼蹭颊,猫儿般在他胸膛擦脸,可爱到阙牧风有点受不住,本处于晨勃状态的小牧风益发昂扬,几欲一飞冲天。更要命的是:趴在他身上的,并非原先所想的那个人,而是母亲的贴身丫鬟燕犀。


    莫说脱险之后,燕犀向母亲哭诉自己的轻薄之举,庭训严格的阙夫人会怎么教训他,光是燕犀的白皙粉拳他便捱不住,怕是真能给她揍哭——


    小


    丫鬟绕着巨汉宇文相日周身飞转,那啪啪啪的贴肉密响仿佛又回到耳畔,听得阙牧风头皮发麻,身板都疼起来。


    燕犀相貌标致,身段惹火,说话趣致,笑容甜得能沁蜜,退万步讲都与“恶婆娘”三字沾不上边。


    但看过她打架之后,阙牧风坚信谁娶她谁倒楣。武功高绝的好女人不是没有,姑姑就是典范,能娶到石欣尘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惜燕犀就不是那种贤妻良母的型款。


    他无法想像她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模样,只想到拳面击肉的狞恶声响。或还有骨折。


    哪知这心理阴影都不足以使小牧风收敛,约莫脑海里使快拳揍人的燕犀,裙飘袂转间,结实的腿子屁股绷出漂亮的肌束线条,充满青春活力,遑论压他膈间的两团乳球,既坚挺又绵软,压平仍能充分感觉其厚度,无法想像世上怎能有如此矛盾的绝妙触感——


    “有人……唔……摸、摸我屁股……谁……谁摸我屁股……呜……”


    燕犀脸蹭胸膛,一边小声咕哝,贪睡的本性正在奋力阻止她苏醒,但很快就会彻底失去羁縻,不得不放回现实里。


    阙牧风既心虚,又忍不住想笑,本想在东窗事发前松手,岂料燕犀紧实的大腿一屈,就这么跨上他腹间,膝弯半摁半勾着意气风发的小牧风,青年舒服得低唔一声,隐有些泄意——名声风流的阙二少爷其实许久没有过女人了,繁忙的公事让他连自渎的时间和兴致都没有,遑论近日诸事纷至沓来,积攒已久。


    不过能这么敏感,连他自己都吓一跳,只能认为是燕犀的肌肤特别腻滑,触感极佳,即使隔着两层裤布厮磨,意外地都是顶级享受。


    他本想将手从她臀上移开,但燕犀自己朝上偎近了些,温香的发顶差点撞上他下巴。这姿势阙牧风无从挪手,手掌反从少女臀上滑到了臀底,指头从臀缝滑进腿心里,自然而然地被蜜裂夹住,堪称是恶魔的诱惑。


    阙牧风心头狂跳,正欲以偌大的定力撒手撤退,以免被燕犀乱拳打死,指尖所触却非温腻烘热的不可言说之物,而是熟悉的坚冷。


    燕犀自不会有一只异于常女的钢铁阴户,那触感与她贴肉的肩甲相若,不想会有一片覆于如此私密之处。阙牧风想起贞操带之类的亵具,头面发烧,用力摇了摇脑袋,蓦地感受到一双杀人视线,本能抬头,恰对着翻眼瞪他的少女。


    “……你摸我屁股。”她直接做出结论,不容分辩。


    “纯属意外,真的。”


    他举手齐耳释出善意,反正燕犀


    要揍他是挡不住的。最新地址) Ltxsdz.ǒm投降输一半。“你也骑着我啊。莫非你不是意外?”


    燕犀意识到膝腿内侧压着的不是一条刺瓜,“哇”的一声坐起,慌乱间手掌朝男儿腹间、裆间、膝腿间摁落,少女颇有力气,每摁无不使阙牧风面孔扭曲,几欲弹起,立身不稳的燕犀又按到另一处不该按的……两人先撞一块儿再弹开或闪开,重心失衡,然后继续这个死亡循环——


    好不容易额头一碰,不顾撞得头晕眼花,阙牧风忙将她搂得严实,止住这顿瞎忙。燕犀并未挣扎,明显也察觉这是最优解,但什么都不说感觉像是输给了他,心有不甘,贴着他襟口闷道:


    “……是意外。确实。”阙牧风本想调侃两句,但此际还是别挑事为好,忍着胸前湿热搔痒,一本正经。“人生是这样了,总有意外。”


    忽听噗哧一声,一旁的绣娘不知何时已然苏醒,并腿斜坐,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俩,以袖掩口:“你们两位感情不错啊。”燕阙慌忙分开,各自整理衣发,心中却不约而同奔跑尖叫:“这不是看起来更可疑了吗?”但一时也没别的可做,只得硬着头皮撑到底。


    三人所在,似是个干涸已久的枯井底,环境并不污秽,连空气嗅着都无地底常有的阴湿混浊,好过多数的地牢。


    井口就在头顶正上方,仰头可见月轮,皎洁的月华洒落于砖砌的井壁圈儿,予人幽寂清冷之感。井底有一面微微凹陷、形似壁龛,嵌着一扇石门模样的雕壁,其上既无环闩,亦不见落手之处,平整得令人心凉。


    壁上阴刻着一尊简笔佛像,阙牧风长成之后,便没怎么陪母亲去进香,认不出是何方的佛陀菩萨,搔着脑袋:“这是什么佛?”料想现在陪伴进香的差使已落到燕犀头上,没准能认得。


    却见少女摇了摇头。“我也认不出,起码陪夫人四处上香至今,没见过这般形象的佛菩萨。瞧着不像佛……倒像普通的行脚僧人,会不会是地藏菩萨?”


    “这是应身佛。”绣娘突然开口,温婉道:“有人说是天佛的化身,天佛以红尘俗世的贩夫走卒、男女老少的模样点化众生,贵族贱民皆可能是天佛,故折衷以游方僧代之。佛经佛图里若未明说,多以行脚僧人做为天佛的应身形象,以喻其化身千万,无所不至。”


    燕犀吐了吐舌头。“你倒懂得多。”


    阙牧风苏醒后检查过全身上下,不仅衣着完好,兵器也在;垂询二姝,亦是如此,益发不明白对手所图为何。


    不过托此之福,他贴身收藏的那个也还在,若失此物,可


    就万死莫赎了。


    他以剑柄敲击井壁,也试着深入砌石缝隙,攀缘而上,均是徒劳无功。这井深到轻功派不上用场,三人必是被绳索缒入,离开也须如此,别无他法。


    要不,就得寄望这应身佛壁非是装饰,而是通往井外的密道之门。


    他甚至在角落里找到整袋的干粮肉脯,还有几只牛皮水囊、一只打水用的陈旧木桶——敌人居然连溺桶都备好了,令阙牧风啼笑皆非,不知该感激他们体贴呢,还是责其婆妈,不爽快揭明目的,净搞些莫名其妙的事。


    他本以为林罗山和须于鹤是一边,是反天霄城阵营背后之人,起码是金主。把人扔下枯井、却供应食水溺桶的做法,确实不像武林人,但林罗山这么做肯定得有个好理由。


    三人暂无性命之忧,但阙牧风不知为何,心头的焦躁始终挥不去,隐隐觉得这种若无其事的安逸感是敌人刻意为之,欲掩饰某个极不安逸的目的。


    他检查了能摸到的每块砖、每条壁缝,连干粮袋子跟木桶也不放过,耗费整整两个时辰,始终没停下双手和脑子,直到绣娘递来干粮水囊。


    “歇会儿罢,二郎。”女郎柔声道:“欲速则不达,急也没用。”


    阙牧风摇头。“我不饿,你俩先吃。”


    身后燕犀没好气道:“我们都吃两顿啦。你是用不着吃喝的么?”


    阙牧风没心思拌嘴,趴上石壁继续研究,绣娘拿着食水静静站在一旁,像耐心等待熊孩子回头抿口饭的母亲。燕犀本对她充满戒心,末了实在看不过眼,正想说“他这么大个人了自己会吃”,樱唇微启却又闭上,酸溜溜地想:


    “人家明显是有过一段的,干你屁事?你个小丫鬟万勿多口。”抱膝倚壁,闭目假寐,片刻索性假装发出悠悠断断的轻鼾,以免碍着人家说事。


    果然绣娘又等了会儿,待她装鼾装累了,懒得再出怪声,才幽幽道:“二郎是不是恼我了?”连问几句,阙牧风抹汗回头,颇觉诧然:“你说什么?”


    “二郎是不是恼我和林大爷见面,又与他同去,以为我背弃阙府,所以才不肯吃我给你的食水?”


    阙牧风一怔,哑然失笑。“兰大家……不,这会儿得喊你‘绣娘女史’啦。若说我有着恼什么,约莫就是我自己,忒也没用,教咱仨落入如此境地。你是天霄城的贵客,做什么都不碍本城保护客人的职责,况且这也不是多大的事。


    “你与林大爷相熟,叙旧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林罗山干出如此出格之事,那是他先不


    要你这个朋友的,以后得小心这人,莫再轻信。”连鞘掖住双手剑,才得接过食水,狼吞虎咽起来。


    绣娘心中欢喜,瞧他的模样仿佛瞧着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大孩子,半晌才轻叹了口气。“这些年,二郎过得好么?”


    “比我原来想像得好。”阙牧风大嚼肉脯,笑得微微眯眼,灿若星日,毫无心机。“可能是太好了遭天罚,才连累你们陪我蹲枯井。我该过得更不好些,才算受罚,但一忙起来就忘了痛苦,没什么遭罚的感觉。”


    绣娘柔声道:“我在施粥义诊的铺子远远见过石姑娘几回,美得菩萨也似的,多好、多圣洁一个人儿,难怪二郎忘不了她。”


    把小脸埋在环抱的膝腿之间,燕犀心想:“来了来了,这个坏女人!不说自己过得不好,却说在施粥铺子见得,是想骗你的钱,故意装可怜。”


    却听阙牧风淡道:“也没什么忘不了的。西北方天寒地冻,得费尽气力才能活着不死;不单我不能死,手下的弟兄也不能。有了弟兄,还要什么女人?”末两句又恢复成那种促狭轻佻的语气,温情霎那间荡然无存。


    燕犀心中正替他大声叫好,心想这二世祖不错啊,没给夫人丢脸!冷不防被包干粮的油纸捏成一团扔中脑袋,不用想也知是谁干的,气虎虎地抬头:


    “……你干什么!”


    “让你别装睡啦,换我睡。”阙牧风抬头看了看月影,往她身畔一指:“坐过去些,人来能看见你。”


    (这样一来,我也能看见人。)


    燕犀知他有深意,不费时间斗嘴,依言而行。阙牧风指示绣娘挪至自己身畔,对燕犀道:“一次只让他们看清一人,养成习惯。你别睡,若有人窥看,记住当时月亮何在,那人待了多久,间隔几何。”说完蜷入阴影,片刻便无声息,只余背心微见起伏,瞧着就像角落里的另一只粮袋。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绣娘身无武功,不适合也不具备守夜的能力,仅由燕犀与阙牧风两人轮流,对体力和意志的考验算是严苛。第二天阙牧风不在勘查上耗费心力,与燕犀分别上盯丼栏,试图摸清巡戍的规律。


    看守出乎意料地松散,幸而并不随性。


    井栏外有无守卫之类,井底无从知悉,但有探头往下瞧的,一天内仅有早晚两次;早上那次会缒下绳索,将溺桶拉上去,换个干净的下来,非只是倾去秽物,再滴着汁水垂落井中,显是考量到女子好洁,对燕、绣二姝格外礼遇。


    缒绳看似有可乘


    之机,仔细一想便知不实际。只消在井口布置刀枪,便能阻其攀出,最不济还能砍断绳索,这高度是足够摔死人的,开不得玩笑。


    坐牢百无聊赖,起初三人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燕犀这才知道绣娘那“兰大家”之名真不白叫,本名兰绣景的绣娘是弹剑居的原主等,但到第三天上,也没什么好聊的了——


    能说的早已说得差不多,还没说的,多半也不能、或不想说与人听。燕犀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比“坏女人”更真诚无隐的本钱,搞不好她不欲予人知的,竟比兰绣景还多,最终也选择了闭上嘴。


    捱到第四天夜里,月过中天后,差不多就在夜班巡视完又过了两刻,隐约听见遥远的更声,守夜的阙牧风摇醒双姝,将她们拉进暗影中,长剑上肩,一拍石壁,丰神俊朗的星目炯炯放光,环视二人。


    “我不敢说自己查得够细,机关也所知有限,过去我以为自己挺厉害,但不久前我才知道真正厉害的人能有多厉害,二位千万别对我预期过高,我不配。但再怎么说我也尽力查了,这整座枯井底只有一处蹊跷,就是这个阴刻石壁,更精确地说是这里。”指着行脚僧人那向外一翻、屈指扣如狮掌的右手。


    这姿势常见于手持净瓶的观音像,作倾洒瓶中甘露之势,手掌外翻是可以理解的。但阴刻壁雕的行脚僧既没有净瓶,却刻意扣住拇食二指成一竖孔,这便极为怪异。


    燕犀凑近观察了半晌,蓦地会意。“这是……钥匙孔么?”


    “试试看便知晓。”他背转身去,从贴身密袋中取出如梦飞还令,以身体遮掩不教双姝看清,试着将发针插入孔中。


    这竖孔比骧公铁箱上的更狭而长,但玄铁铸成的发针硬生生削下妨碍插入的孔壁,根根卡入机簧间,定位咬死,“喀喇!”一声锁心转动,石壁簌簌震动起来,卡于滑轨缝隙的粉尘青苔应声剥落,石壁滑开没入墙中,滑顺得像是浇满膏脂般,竟无半点凝滞!


    眼看插于钥匙孔中的飞还令即将撞墙,阙牧风擎出知无斩,一把搠入石门的滑槽,擦得星火交迸,发出令人牙酸耳刺的擦刮声,拖磨着急遽减速,半天才终于卡死,更不稍动;飞还令离墙不足三寸,阙牧风死死拄剑,不敢松手,额际滴落豆大的汗珠。


    石门之内,居然比外头的月色更明亮而柔和,瞧得三人挢舌不下,一时无声。


    门内甚是宽敞,足以让三四名成年男子并行,但整体空间更偏狭长,似乎是走廊一类;空气流通,并不闷热,应有外表难见的通风孔道。最特别之处,在于


    两侧壁上有琉璃或水精制成的嵌灯,其中竟封入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微光,做为照明之用。


    阙牧风去过玄圃山的水精穹顶大厅,知骧公时代的建筑技艺远超今世,但不曾进入石砦密室,否则当知水精灯内所封乃海鳐珠,现今价值连城,但在四百多年前金貔朝那会儿,却是用来制作照明水精柱的材料,并不如何稀罕。


    即便如此,阙牧风仍从嵌灯的雕饰工艺等细节,依稀看出玄圃山石砦的风格,不禁暗暗纳罕。林罗山将三人扔在这儿的用意,看来就是这扇门了;他们未必没搜过他的身,正因搜过,却琢磨不透发簪的用法,索性连人带簪原封不动地搁在石壁前,让阙牧风示范怎么用。


    阙家二郎看穿这点意图,将计就计,现在他们有整整一夜的时间探索密道,运气好的话,待天明来人探头时,三人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阙府。


    但他不能将如梦飞还令留在锁孔里。为此阙牧风不惜牺牲姑姑所赠的知无斩,用来卡住石门的滑动机括,取下飞还令。


    他与燕犀将干粮袋和几只牛皮水囊搬入内室——万一无法在短时间内离开,甚且受困于其中,起码有食水能支持——绣娘却露出惊恐的神情,浑身颤如摇筛,一步也不肯入内。


    “不行……二郎,我……我办不到……”


    她与秋霜洁躲入陵墓密室逃过杀劫,但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闭空间内,饱受饥渴折磨,与便溺污秽混于一处,甚至刺血让少主吸食……那地狱般的几日间在绣娘心中留下了阴影,她对“密闭石室”近乎本能地恐惧,宁死也不肯踏入其中。


    正自僵持,头顶月华一暗,有人探头入井,随后一捆粗绳飕飕缒下,一人豪笑道:“大爷当真神机妙算!便放着不管,你小子倒是替咱们打开了密门。”竟是宇文相日。


    巨汉笑声未歇,已然缒绳滑落,人尚在半空,“己”字型怪刀转出斗篷,挟着下坠之势轰然斩落!


    这下似有万钧威力,以巨汉刀落处为中心,井底的岩地应声爆碎!阙牧风着地一滚,及时摔进了石门,绣娘却反向震飞,被宇文大手一捞扔往身后,娇躯碰着井壁倏又倒地,更不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


    “……绣娘!”


    阙牧风眦目欲裂,毕竟责任心强过了私情,青年几乎没什么犹豫,起身扑向门边,急急拔出飞还令,正欲抽起知无斩,岂料却纹丝不动,见宇文挥刀扑来,阙牧风咬牙猛踹剑身,被滑轨石门箝弯的剑刃受力不住,“铿!”应声折断,石门无声闭合,阙牧风堪堪滚入


    内室,免被铡作两段!


    眼看石门即将闭起,一人忽被扔了进来,“喀喇!”骇人的骨裂声伴随惨叫,却是随后缒下的守卫,被宇文相日当成门挡。那人被夹住时并未便死,惨嚎还持续一阵,随着第二人、第三人……被巨汉塞进门缝,石门终于停住不动,留下一道堪容宇文侧身而入的宽缝,巨汉狞笑着挤进来,燕犀俏脸白惨,还未从他填命阻门的残暴中回神,被阙牧风拉着退到廊底,小手冰凉,背门倚墙,进退维谷。


    (怎……怎会有这种可怕的怪物?)


    这是少女在封闭的长廊间冒出的最后一个念头。


    眼看退无可退,忽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从四面八方不住涌入光流;刺目的光芒渗入全身孔窍中,肉身迅速消融、升华……至另一处才重新凝结起来,分毫不差地又了聚成一个新的自己——


    ◇    ◇    ◇


    “呜啊……??————!”


    燕犀扶着石座大声干呕,仿佛要将脏腑全呕出来才舒坦。


    阙牧风很想提醒她收声,难保宇文相日那怪物也被阵法移转至此,但看少女吐得涕泗横流,想也知道还是莫说为好。只希望宇文那厮也是阵法初哥,斥异反应没准儿比燕犀更严重,如此则堪称大吉。


    那阵将两人移出封闭长廊的异光,无疑是阵法,且极其高明,效果骇人听闻。考虑到骧公时代连建筑工艺、机关技术都远胜当世,阵法更强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他在精通阵法术数的石世修门下度过少年时代,从未听闻有能转移实体的阵图符箓,遑论活体。但初历大型阵法之人,尚不习惯推动阵法的地力贯穿身躯,轻则头晕呕吐、重则大病一场的道理,阙牧风还是懂的。


    青年被困在舟山迷阵里的时间仅次于天痴上人,几乎把命送在里头,也是因为初次经历而产生的斥异反应所致。


    所幸燕犀意志坚强,身子又壮健,很快便恢复过来。两人被阵法传送到一处广阔的空间之内,整体感觉像极了玄圃山的水晶穹顶大厅,庄严肃穆,气氛静谧,时光仿佛在此完全停滞,诸物不再衰朽隳坏,得以永恒。


    这里无疑和玄圃山的石窟一样,是凿空山腹所致,然而却更像是一座殿堂,居间以宽阔的走道隔成东西两侧,分别竖立着高高低低的青石方座,朝向走道的一面镌刻着飞禽走兽的图腾,以及难懂的文字;一侧图腾全是虎豹熊罴之类的野兽,也有龙鲸等传说中的神兽,另一侧则是禽鸟,次序井然,壁垒分明。


    燕犀似乎心有所


    感,游走于青石座间,端详其上的浮雕图腾,片刻才自言自语道:“没错……肯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见阙牧风投以询色,定了定神,解释道:“若我没猜错,这些个青石台座上,原本摆的是拳证和兵玺。你瞧这图腾雕的是我家的雪貂,旁边是穿山甲,也就是鳞鲤拳;那厢的奔跑豹形,我猜是代表《赤豹乘火》。”


    阙牧风默数青石座的数目,果然是三十有三,不多也不少,原本还觉少女之说稍显牵强,随着陆续对上的兽禽名目,这座殿堂显与“卅三神异”有密切的关系,甚且就是《兽禽相血食》的根源所在,藏有那争战胜者的终极奖励,使其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之处!


    忽听走道尽处的丹墀之后,桥拱似的高耸牌楼层叠交错处,传来宇文相日理智尽失的疯狂怒吼:“不可能!胡说……胡说八道!岂有此理……真真岂有此理!”伴随着殴击、捣毁某物的清脆铿响,可见其动摇。


    两人循声潜至,匿在牌楼之后窥视,赫见洞门内似有一座瀑布,穿岩流入山腹中,水流凝结成冰,岩隙间如卧着一条须眉宛然、拏珠欲出的霜龙,气势万千,煞是好看,堪称人间绝景。


    凝于半空的冰瀑上,交错插着一刀一剑,刀身宽阔厚重,色似极黑,偏偏又微透着光,恍若玉质;剑则是双手带形制,剑茎是古朴的圆柱嵌环,剑锷厚重如楯牌篆印,剑首的部位仿佛嵌了金徽,相隔太远瞧之不清,只觉青铜与黄金两色十分般配,倒也相映成趣。


    冰流直下处被人削出大片平面,刻着十来个大字,笔走龙蛇,直欲破空飞去,肯定是绝顶的武者所遗,然而却同青石方座上的镌刻一样,是看不懂的文字。燕犀倒还罢了,阙牧风虽不爱读书,却能分辨篆隶等各式古文,但此间之字瞧着虽有六书八法的精神,却非他曾见过、学过的任何一种古字,极是诡异。


    但宇文相日显然是认得的,倒不如说这无比雄浑的武者留书,正是其暴怒的源头。巨汉以手中异刃疯狂砍斩冰瀑,阙牧风本以为他是在泄忿,定睛一瞧,更像是想从冰瀑下掘出点什么,边挖边骂:


    “什么叫‘玄玉刀斩青霄羽剑于此’?我肏你妈的公孙殃!我祖宇文中擎何等英雄,盖世无双,败剑圣、灭儒宗,无敌于天下;你个小人比武不胜,使阴谋诡计群殴,还有脸说‘斩青霄羽剑于此’?我呸!无耻鼠辈!”埋头斧冰,冷不防开声暴喝:


    “你们两只老鼠给老子死过来!要是能从冰瀑底下挖出东西,或可留你们一条全尸。还不给老子滚过来!”


    第七五折 欲求见


    佛 汝等谛听


    游云岩下风云际会,三方人马争先、四大高手轮斗的结果,最终以姚雨霏方骸血受智晖长老管束,于锭光寺闭门思过,痛悔前愆收场。姚雨霏不好说,但方骸血肯定是不会悔改的,以他双手染血之甚,也不是一句“有救”便能揭过。


    此事看似暂时落幕,但新一轮的较劲、争斗早已在台面下悄悄展开,这会儿不过是端上桌来,不演了而已。


    梅玉璁摆脱诈死的束缚,将唐净天带回钟阜,引介给须于鹤等,以其惊世骇俗的武功,必成为劫远坪会上,反天霄城阵营的胜负关键。得此打手,梅玉璁会不惜一切打成擂台,以武力决胜,更强硬地主导六砦盟议,挤压天霄城的生存空间。


    返回钟阜的路上,耿照邀墨柳先生同行,交流解决争议的“第三条路”,却为墨柳所拒。同样的情形发生也在他投帖阙府,求见少城主时,舒意浓退回了七玄盟主的拜帖,明确传达了在处置姚雨霏一事上,天霄城不与七玄盟两立的态度。


    在过去,耿照或许会悄悄潜入阙府,只要能见上姐姐一面,他有八成把握能让舒意浓回心转意——至少在他怀里时,女郎从不懂得拒绝,本能只想讨男儿欢喜。耿照不想太频繁地利用这点,但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消耗,使双方免受其害,有时候必须用上更强硬的手段。


    但现在他无法这样做。


    天霄城为使七玄盟让步能做到什么地步,耿照不想冒险试探,光是安抚盟内薛老神君和漱玉节等人不满,已够耿盟主焦头烂额的了。


    七玄不求扩张,不要好处,现在若连清白也没有,还做什么好人?干脆俐落做回邪派,想杀就杀,以血偿血,岂非痛快得很?


    ——这样的说法,从未自七玄内真正消失。


    无论多不愿承认,耿照之所以能稳坐盟主大位,超逸绝伦的武功本来就是关键之一,他若透露自己目前的状况,还能剩下多少心腹,犹未可知。


    但薛、漱等皆是人精老江湖,朝夕相处,耿照没把握能瞒他们多久,索性比照越浦的朱雀大宅,请漱玉节为他在钟阜城张罗个住处,莫离金风巷太远,也别近到“荻隐鸥”连探子都毋须派遣,推窗即望,一览无遗。


    漱玉节对盟主指定绮鸳进驻新邸一事,似感惊喜,迅速地办成此事,在凤凰柯甜水巷买下一座小而美的宅邸,兼作潜行都行动据点,让绮鸳直接向盟主报告。


    耿照派人向阙府、不应庐发了移居新邸的消息,但天霄城那厢毫无反应,少年万万没想到,头一位莅临凤


    凰柯的访客,居然会是这一位。


    “父亲让我带来这个,庆贺盟主乔迁之喜,安居钟阜。”石欣尘坐于下首的客座,朴实无华的木手杖靠在几案边。潜行都的丫头扮作侍女奉茶时,特别多瞧了她几眼,似不信有如此完美、如此出尘,举手投足自带仙气的女子,直到不见女郎刻意缩进裙摆的绣鞋尖儿,忽意识到手杖是干嘛用的,这才甘心离开厅堂。


    耿照对此甚是不快,不免对石欣尘大感歉疚,但这种事若挑明了说,哪怕是诚心致歉,都是二度伤害,不如不说;面上故作无事状,打开她携来的礼盒,笑容又是一凝。


    石世修送的乔迁礼,是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石头比头颅稍大些,分量十足,石料耿照叫不出名堂,反正材质绝非重点。此石明显是从更大的量体凿下,正面凹陷着一枚浅浅的掌印,指掌宛然,竟是提掌一击所致。


    “父亲说,这是天痴上人尚未出家时,某日修练《天星掌》所遗。”石欣尘温婉说明,似怕他不明白礼物的分量。“《天星掌》是上人早年的成名武学,以盟主过人的资质和见解,此石于盟主定然有大助益——”忽然闭口不语。


    耿照过了一会儿才觉不对,抬见石欣尘定定望着自己,诧异道:


    “怎么了,石姑娘?”


    “不要同情我。我讨厌那样。”


    耿照心弦触动,恍然知错,但这同样在不可言说、不可致歉的范畴内,正斟酌着该如何圆饰,石欣尘俏脸微沉,敛起一贯的温和,正色道:“学无止尽,尤其对上人这种天才高手,去岁的招式,今年可能就不同啦,送这石头根本没有意义——你是这么想的。


    “你认为我父亲无意送礼,他让我带这枚石头来,是为了惩罚我,让我难受。即便乘马车,总有提着礼盒出入的时候,他要我每一步都走得辛苦,又不能不来,不能出甚纰漏,须得亲自给你,你因此觉得我很可怜。”


    耿照料不到她这么个碾玉观音似的温婉人儿,连珠炮般吐出字句时,也能这般咄咄逼人,不禁想起厌尘姑娘。其实她俩不只身材,连声音都不怎么像,分开听时囿于印象,或有混淆,但对话时便知声线差异甚大。


    石欣尘是轻脆的高音甜嗓,却喜欢压抑着说话,可能是为求稳重;厌尘姑娘则是略显娇慵的迷离低嗓,多数时候却是昂扬的、敢爱敢恨的,毫不掩饰喜怒,抑扬顿挫更鲜明,极有个性。


    石欣尘这么说话听着像她的姊妹,却是比平常更贴近真实的自己。


    “石姑娘——


    ”


    “不要道歉,不要否认,我也很讨厌这两件事。还是你以为我是傻瓜?”


    “自然不是。”


    “我想也是。”说着微微一笑,差不多也到了装狠的极限,匆匆卸下武装,气氛骤然和缓下来。石欣尘并不是为了形塑什么才故作温柔,她是天生锋锐不起来的那种人,她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自己温柔。“我很难相处,对不?”


    耿照也笑起来。“没有你想像中难。你甚至不是坏人。”两人相视而笑。


    “其实是我提议要送你贺礼,父亲才翻出了这块石头。”石欣尘淡然道:


    “他不确定我是欢喜你,还是为了讨好他,但他相信‘聪明反被聪明误’是种处罚,而且很难堪,他便顺手处罚了我。你知不知道父亲为何恨我?”


    耿照想像不出。厌尘姑娘不合石世修的心意,那是理所当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他痛苦,但耿照不明白石欣尘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她在石世修眼里,多数时候竟比石厌尘更刺目惹嫌。


    “父亲认为我是骗子。”女郎垂敛美眸,弯弯的淡细柳眉宛若一幅画。“他认为圣僧对我说了一个秘密,在这世上他只告诉我,而我谎称什么都不知道。”


    以耿照对石欣尘的了解,问她“秘密是什么”毫无意义,只有石欣尘想说或必须说的时候,她才会说,这是女郎之所以能被托付这个秘密的理由——如果真有的话。


    耿照更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假设真有这个秘密——”少年抚颔沉吟。“圣僧自是不会说,否则便毋须只告诉你,石姑娘也不会说。那么,山主是如何知道有秘密的?”


    石欣尘露出赞许之色。“父亲推算出来的。他认为圣僧已死,若要抗拒宿命,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无人之处安静死去,不把‘随风化境’传给任何人,也就不会把衣钵留在渔阳三郡。


    “此法虽好,难保造化不会弄人。补救之法,就是找个绝对不会修习‘随风化境’、圣僧能信得过的人,以为监察,若造化使然,‘随风化境’因而重出江湖,这人便要阻止它留在渔阳,破解预言的宿命结果。”


    (这果然像极了山主的思路。)


    石世修认定离三昧所追寻的人生意义,在于“破除宿命”。当用尽一切手段都无法改变预视的结果,最终离三昧选择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做为反抗宿命的终极手段,似也是理所当然。


    但最受圣僧信赖的欣尘丫头,却说圣僧什么都没有托付给她,这毫无疑问


    是谎言。按照这个思路,离三昧所托之物甚至都能猜得出,如非死所,便是死法;以石欣尘的修为要送圣僧一程,只怕还办不到,最有可能的是离三昧告诉了少女自己将死于何处,他日“随风化境”再现尘寰时,此处或留有压制之法,或有泄漏之由,均极对症。


    耿照静静等待,石欣尘究竟要对他说什么。


    “我甚至怀疑,牧风的失踪与父亲有关。”石欣尘自踏入凤凰柯的小院以来,初次露出犹豫之色,乃至有些吞吞吐吐起来。“我终于明白父亲是怎么……怎么看待我的。原来,当信任荡然无存时,想头竟能如此可怕。”


    为逼自己的女儿吐露秘密,石世修不惜绑架阙牧风,石欣尘对阙家二郎虽无男女之情,亦不能眼睁睁看徒弟受害,说不定口风便会稍稍松动——


    乍听之下好像有些道理,然而却经不起细盘。


    首先,阙牧风若能对石欣尘起到忒大的作用,石世修决计不会放他下山,反而会想尽办法拴在身边——如把女儿嫁给他——这样肉票拿捏起来,才能从心所欲,运用多端。


    其次,事涉圣僧,石世修稍有不慎,会同时惹上天痴和诸葛残锋。这与他在吊头陂借着向二人剖白卖惨,换取前嫌尽释的机会相扞格,甚至有冲突,两策总有一边是白忙;以山主之智,不应犯此谬误。


    第三,不应庐没有能执行绑架计划的人,石世修腿脚不便,阙牧风失踪当晚他父女俩虽在钟阜城内,并不能完全排除嫌疑,但以阙牧风之能,要打赢石世修或还不够,跑赢肯定没问题。


    石欣尘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俏容略霁,似乎稍稍放下了心,从怀中取出一纸低调不失华贵的压金笺交给耿照。笺上的字迹柔媚绢秀,一看便是女子手笔,只简单写了八个字:“法身何在,二郎何往。”落款则是“灯海主人”。


    耿照以目相询,石欣尘却摇了摇头,显然心中对这灯海主人是谁没半点儿谱,绝望到连父亲都怀疑上了。


    至于笺上应有更多线索,就像好铁匠能从兵器倒推武者的来历。但耿照对造纸印刷等不甚了解,若连石欣尘长年跟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之下,都无法看出其他端倪,耿照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只能单刀直入问:


    “石姑娘,我能为你做什么?”


    “这里的‘法身’,指的是一个地方。”石欣尘定了定神,终于下定决心,抬头直视着少年。“我想请你陪我走一趟,我不想一个人去。”


    ——看来石世修猜对了。他的女儿一直都知道离三昧的圆


    寂处,只是不说,难怪他如此恼火。


    如此一来,耿照就只剩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石姑娘?”


    “因为我没有别人能找。”女郎凄然一笑,轻摇螓首。“我自问帮助过许许多多的人,然而到得如此关头,却不知能请托谁。若二郎在此,我头一个便会想到他罢?再来便是你。我觉得你有能力,而且你会答应。”


    “我很荣幸。”


    “再者……”石欣尘迟疑片刻,居然有些羞赧似的,美眸瞟向别处,吞吞吐吐道:“我听说……听说你很有佛缘,在三乘论法大会之上虽为东镇效命,最终的结果却使流民有所依托,救了很多人。也有人说你是此世的三乘法王……你是不是曾在莲觉寺出家?”


    耿照啼笑皆非。虽是道听途说,欣尘姑娘也算是打听了他一把,足见有心。只是现在要去的这个“法身”,很需要佛缘么?“佛缘”具体来说又是什么?


    “因为我也没去过。”


    石欣尘一本正经看着他,目光十分真诚。


    “耿盟主,我不会骗你说那里并不危险,圣僧不让我去,理由就是我可能回不来。‘只佛缘深厚者可至’——这是圣僧的原话,而他一向夸我佛缘深厚。我希望告诉你更多,但我自己也所知有限,多是圣僧告诉我的历史沿革,我料那没什么帮助。


    “他总是对我说:‘听我说法,你终有一天能到那儿,那里是佛灭处,是因果了却处,是尽断烦恼处。你想求佛、成佛,都会到那里;我的声音会引导你抵达那里,你永远都能听见。’”泪水忽盈满眼眶,露出小女孩一般,既纯稚又美丽、满是憧憬倾慕的神情,任由清泪滑落面庞,挂于雪腮。


    她或是耿照此生所识,哭起来最最好看的女子。


    “那是多热烈的情话啊!我听时只觉满心欢喜,胸膛里扑通扑通跳着,快乐得像浮在云端;有男人对你这么说过,一生都不枉了,对不?我当时真这么想。到现在才发现这些全都没有用,甚至没法稍稍指引我知道那里有什么、该避什么,怎么样才能到……通通都没有。”


    她眼泪扑簌簌地掉着,颤抖的嘴角却微微扬起,倔强地想要挤出一丝笑容,无奈哭和笑都令人无比心碎。


    “你看,我就是这么没用的笨女人,我妹妹说得半点也没错。但这样的我,想看看他最后待过的地方,若二郎在那儿,我也要把他带回来。你能不能……陪我走一趟,赵阿根?”


    (第十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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