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玄幻魔法
武侠修真
都市言情
历史军事
侦探推理
网游动漫
科幻小说
恐怖灵异
散文诗词
其他类型
全本小说
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返回书页
|
我的书架
|
手机阅读
龙腾小说吧
->
其他类型
->
寂母逢春
【寂母逢春】第二章第一回(乱伦、复仇、剧情、历史、暗黑)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25-07-
第二章第一回 朱楼宴罢
正月里那一场喧闹了半个多月的上元灯火,堪堪才撤下没几日,扬州府江都
县这地面上,瞧着倒还是一派泼天的富贵风光。<LīxSBǎ@GMAIL.cOM/>最╜新↑网?址∷ wWw.ltxsBǎ.Me城里城外,那条从天上来似的大
运河,依旧是舳舻千里,南来北往的漕船、商船、画舫,依旧挤得跟一锅下了锅
的饺子,挨挨挤挤,那密密匝匝的桅杆子立在水面上,倒映着天光水色,瞧着比
城外的林子还要茂盛几分。
可这话又说回来,瞧着是花团锦簇,里头的瓤子却早换了。但凡是在这运河
码头上寻活路、刨食吃的人,哪个心里头不跟明镜似的?
往年这辰光,日头刚从东山头探出个脸儿,这码头上就该是人声鼎沸,车拉
马拽,好一派喧闹光景。尤其是云家那几十艘漆着「云」字朱红大旗的福船一靠
岸,那才叫真个热闹!上百号赤着膀子的力巴,肩上搭着条浸透了汗水的布巾,
嘴里头此起彼伏地唱着号子,一袋袋拿油布包得风雨不透的雪白官盐,就跟流水
似的从船舱里抬将出来。那场面,真个是龙腾虎跃,瞧着就让人心里头敞亮。
可如今,日头都升到三竿子高了,一群扛活的汉子居然稀稀拉拉地蹲在码头
的一角,个个蔫头耷脑,跟那霜打的茄子一般。只眼巴巴地瞅着河面,盼着能从
哪儿钻出艘眼生的野船来,好歹挣上几文钱,给家里那张着嘴的婆娘和娃儿换一
升糙米下锅。
河上倒也不是没船,可来的,都是些走了好些年岁、熟门熟路的老客。人家
的货,还没离了瓜洲,城里头的牙行便早早派了人去迎,价钱、脚夫,都说得死
死的。船一拢岸,自有那牙行说着的自家脚夫上去卸货,旁人便是挤破了头,也
休想摸着那包袱的边儿。几十号盼得眼珠子发绿的汉子,日头底下干巴巴地等了
半日,也只等来几艘运些杭绸苏布、针头线脑的小乌篷。为着抢那三五个包袱的
活计,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嘴里头夹枪带棒地骂上几句,也是常有的事。
「直娘贼的牙行!真真是狗眼看人低,半点汤水也不肯漏给咱们!」一个黑
炭似的壮汉,把嘴里嚼得没了味的草根狠狠啐在地上,瓮声瓮气地骂道,「这都
第八日了,还没个生分些的大船靠岸。再这么下去,家里那婆娘孩子,怕是真要
拿灶灰拌水当饭吃了。」
他身边一个干瘦的老力巴,正拿个破了口子的瓷碗,一下一下刮着自个儿胳
膊上混着汗渍的泥垢,那泥垢积得厚了,刮下来竟能搓成个小丸。听了王牛的骂,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搭腔道:「后生,你便少说两句罢。云家那棵大
树都教官府给一斧子砍了,咱们这些靠着荫凉活命的蚂蚱,眼下还能蹦跶蹦跶,
便是天大的福分。如今能有口稀粥喝,便算是天尊老爷开眼,积了八辈子德了。」
老力巴这话一出口,四下里便是一片唉声叹气。这年头,肯给足工钱的主家
本就不多,似云家那般待下人宽厚,平日里工钱给得足,逢年过节还有酒肉赏钱
的主家,打着灯笼也难找。如今云家一倒,他们这些人的好日子,便也跟着一并
到头了。
正各自愁苦间,河面上远远地又驶来一艘乌篷船。众人眼睛猛地一亮,脖子
伸得跟那等食的鸭子似的,都往河面上瞧。可瞧清了船头上挂的旗号,方才那点
子希冀又都化作了失望,一个个又垂头丧气地蹲了回去。那船不大,漆色陈旧,
瞧着是运些不值钱的土布杂货的,船上顶多也就十来个包袱,哪里够这几十号饿
狼分的。
这厢码头上人心惶惶,愁云惨淡,好似天都要塌下来一般;那厢城东头新街
上最气派的一品楼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三楼的「观澜阁」雅间内,一桌酒席早已摆开。松江府四鳃鲈,不用重料,
只拿老鸡老鸭吊出的清汤细细地煨着,盛在汝窑的天青盘子里,连盘子都是拿滚
水烫过的,热气腾腾地端上来,那鱼肉嫩得好似豆腐,入口即化,只余一线鲜甜
在舌尖。淮安府的软兜长鱼,挑那笔杆子粗细的活鳝,去了骨,用新酿的葱椒美
酒连煎带塌,出锅时油光锃亮,香气扑鼻,闻着就叫人食指大动。还有那金陵城
里最出名的桂花盐水鸭,皮白肉嫩,肥而不腻,据说是拿秘制的卤子浸了三天三
夜才做成的。各色山珍海味,就跟不要钱似的,由那穿着干净短衫的伙计流水般
往上端。
可席上的几位,却都有些食不知味,只拿一双筷子在盘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
拨弄着。
坐了主位的,是个面皮白净,身子微微发福的中年汉子。他穿着一身宝蓝色
的暗花云纹湖绸襕衫,腰间松松地束着一根碧玉带,右手大拇指上,套着个水头
极足的翡翠扳指。此人姓孟,单名一个玖字,乃是山西商帮在扬州地界行走的管
事,专做那拿粮食去九边换盐引,再转手卖与各路内商的营生。云家那一千道盐
引,往年倒有小一半是从他手里过的。
「钱掌柜,」孟玖端起一只填漆小酒杯,满脸堆着笑,对着下首一个须发皆
白的老者说道「您老是这江都地面上的老人了,可要给小弟指条明路。如今这光
景,这手里的引子,真是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白胡子老翁,是江都县里头排得上号的水商,名叫钱通。往日里全靠着从
云家手里过一道货,才能撑起城里七八家盐铺的买卖。如今云家一倒,他的货源
便断了大半,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他哪里有心思吃酒,只拿一双浑浊的老眼瞪
着孟玖,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孟老板,你莫要与老夫打马虎眼。你
手里有引子,我铺子里等着盐下锅。是个什么章程,你只管划个道儿出来!」
孟玖心里一咯噔,暗骂这老狐狸是想趁着天塌下来,捡块大瓦片。他脸上却
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不见半点火气:「钱掌柜说笑了。这价钱嘛,好说,
好说。咱们也是多年的交情,自然不会让您老吃亏。只是……云家倒了,这运河
上的路,怕是不大太平了。」
他这话,明着是说担忧,暗里却是抬高价钱的由头。路不太平,他这盐引的
运送成本自然要高,价钱也得跟着涨。
「哼,路不太平,还不是这杀千刀的内商搅出来的祸事?」席上一个颧骨高
耸的汉子,是另一家盐铺的胡掌柜,他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嘴「没了云家那十
几艘保水的沙飞船镇着,那『铁臂张』如今怕是成了河上的真阎王。谁的船从他
眼皮子底下过,不得被他连皮带骨地扒下一层来?」
这话一出,席上众人脸色各异。那河快的当家铁臂张,听说早年是跟着云家
大太太柳氏一道从边镇来的,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冲,进了云家门不到半年,就教
人给赶了出来。谁曾想,这汉子也是个有本事的,几年间,手底下竟也聚了百十
号亡命之徒,占了这运河水道,做起了保水护航的买卖。往日里有云家这棵大树
压着,他还算安分。<>
http://www.LtxsdZ.c
om<>如今没了云家这财神爷,他手下那帮人断了生计,还不得做
起杀人越货的没本钱买卖?
一时间,雅间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喘气声,气氛说不出的压抑。最新地址 _Ltxsdz.ǒm_ 只有那盘子
里的四鳃鲈,还在不时「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呵呵,各位老板莫要自家心慌,乱了阵脚,倒叫外人瞧了咱们江都的虚实
去。」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这江都城里最大的牙行头子,刘三爷。他约莫五十
上下,生得一副笑面。说话间,他正拿一块细白的杭绸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嘴
角的油渍,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孟玖的脸上。
「那铁臂张虽是条见了骨头就眼红的恶狗,却也不是个没脑子的蠢狗。他要
的是钱财,不是人命。只要有肉吃,他那条铁胳膊,自然会替各位老板开出一条
水道来。」刘三爷放下帕子,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
末子,眼皮子也不抬地又说道:「倒是城里头,怕是更不太平。」
「三爷此话何意?」孟玖心头一紧,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
刘三爷呷了口茶,茶水有些烫,他咂了咂嘴,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那
在县衙刑房里当差的不成器侄儿,昨日与我吃酒,醉醺醺地透了个信儿。说是那
领头抄云家的锦衣卫百户,姓赵名刚的,至今还没离了江都。听说啊,这位赵大
人他不单单是查云家通倭的案子,还在悄悄地查云家往年的账目。谁要是与云家
有过不清不楚的银钱往来,怕是都要被这位大人请过去,好生问上一问了。」
孟玖的心直往下沉。他今日设宴,本是想探探各家的口风,最好能将手里的
盐引分销出去,回笼些银子。可瞧这光景,一个个都是光打雷不下雨的主儿,嘴
上说得热闹,真要掏银子的时候,就从这推东主西,寻各种由头,精得跟猴儿似
的。
「刘三爷此言差矣。」孟玖的脸笑得有些僵了:「我等的盐引,都是从九边
的丘八手里正经换来的,勘合文书一应俱全,与云家那起子通倭的罪名,可是八
竿子也打不着。各位休再胡枝扯叶地支吾,若是有意,价钱上,孟某可以再松一
松手。」
「铛!」刘三爷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茶水溅出了几滴:「这赵大
人头一回到咱江都地面上办案,我那侄儿说了,送上门的银子,他不收;递上来
的帖子,他不见。你说,他待要怎地?」
一时间,席上再无人说话。只有窗外运河上,偶尔传来一两声船工悠长的号
子,那号子声被风送进雅间,更显得里头死一般的寂静。
孟玖看着众人脸上那掩不住的惧色,心里头一阵阵地发凉。他知道,今日这
顿酒,是白请了。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的一个中年人,突然轻
轻地咳嗽了一声。
众人闻声望去。那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杭绸直裰,相貌也平平无奇,瞧着
就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外地行商,只是皮肤颇为粗粝。他从头到尾,只是低头喝茶,
仿佛席上这些关系到江都盐业生死的争论,与他全无半点干系。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那人这才放下茶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冲着众人拱了
拱手,操着一口有些生硬的徽州口音,慢悠悠地说道:「各位老板,在下姓汪,
初来宝地,做的也是些南货北运的小本生意。方才听各位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
书。只是在下心中有一事不明,还请各位不吝赐教。」
「汪老板客气了,有话但讲无妨。」孟玖连忙起身还礼,心里却在飞快地盘
算,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路神仙。
那汪老板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说道:「云家倒了,这盐引便无人接手;
运河上的路,也教那湖寇给堵了。既然如此,为何各位老板不干脆联起手来,合
资一处,先将孟老板手里的盐引吃下,再凑出一笔银子,去托人与那湖寇买条水
道?如此一来,本钱大家均摊,风险也由众人共担,岂不比眼下各家单打独斗,
干瞪着眼强得多?」
他这话一说,在座的众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都露出些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
是啊,这法子听着是好。可这开中之法,自打太祖高皇帝那会儿定下来,商
人纳粮到边镇,换取盐引,再到指定的盐场支盐贩卖。后来到了弘治爷,改了折
色之法,商人们可以直接拿银子买引,省了不少功夫。可这引子拿到手,要去盐
场支盐,却又是一道比天还高的坎儿,谓之「守支」。
钱掌柜冷笑一声,接过了话头:「汪老板是外乡人,有所不知。那两淮盐运
司的衙门口,是朝南开,可里头的盐运使、运同、门子、攒典,上上下下,哪个
不是伸着脖子等着食吃的活阎王?咱们不是云家,没有那通天的交情。便是拿了
引子,也只好老子传儿子,儿子传孙子,一粒官盐也见不到!」
众人心里都清楚,这还只是其一。真要各家联手,这银子谁出多谁出少?这
买卖谁说了算?赚了钱怎么分?要是亏了本,又该谁来担这个干系?人心隔着肚
皮,这算盘,谁也拨弄不清楚。
刘三爷看着那汪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汪老板真是好见地。只是咱们
江都的商人,都是些小门小户,做惯了自家的买卖,怕是合不来这大伙儿的灶。
再者说了,便是真合了灶,这领头的头羊,又该由谁来做呢?」
那汪老板听了,也不争辩,只是笑了笑,端起茶杯,又自顾自地品起茶来,
仿佛刚才那番话,当真只是一个外乡人随口一提的蠢主意。
这场酒宴,最终还是不欢而散。孟玖面色铁青地去柜上挂了账,连句场面话
也懒得说,便领着两个随从,气冲冲地走了。钱掌柜唉声叹气,领着胡掌柜等几
个小盐商,也是满面愁容地离去。
刘三爷最后一个走出雅间,他站在一品楼的廊下,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裹紧了身上的绸衫,
匆匆地没入了人群之中。
那姓汪的徽商,倒是没急着走,而是又要了一壶六安瓜片。杯中的茶叶,在
滚水里几番沉浮,他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看着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货船,不知在想
些什么。
话分两头,且说这江都县城南,自那座开明桥下来,顺着左南隅的米行街走
到尽里头,有个去处,没挂牌子,也没个正经名号,街坊四邻却都晓得,管那儿
叫「快活林」。
这名儿听着雅,实则是个腌臜地界。好比那大户人家的后花园,瞧着是花团
锦簇,底下翻开土来,尽是些蚯蚓蛆虫。这快活林,便是江都县这富贵乡的阴沟
茅厕,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但凡是在光鲜地面上混不出个名堂的,都削尖了脑
袋往这污泥里拱,指望着能寻着一两口吃食活命。發郵件到ltxsbǎ@GMAIL.¢OM╒寻╜回?
说是个林子,其实就是条巷子,两边挤挤挨挨地开着十几家铺面,烟花柳巷、
赌坊酒肆,密密层层,把个天光都遮得严实。╒寻╜回?╒地★址╗ шщш.Ltxsdz.cōm白日里头,这条巷子还算安生,顶
多是几个吃醉了的汉子,把街面当自家炕头,撒泼打滚;或是哪家窑子里的姐儿,
同恩客闹了别扭,当街对骂几句,惹得一圈闲人围着看热闹。
可一到了掌灯时分,这快活林便真个「活」了过来。各家赌坊里头透出的灯
火,黄澄澄的,赛过上元节的灯会,把这窄巷子照得跟白日一般,众楚群咻,喧
哗彻夜。
这林子里头,又数「通四海」的赌坊场面最是热闹。看那门脸,两扇乌木大
门,挂着两盏斗大的红纱灯笼,风一吹,悠悠地晃荡,像两个喝醉了酒的胖妇人。
墙角边儿戳着几个敞着怀,露出护心毛的汉子,是这坊里的鹰爪。他们只管叉着
手,一双招子跟鹰隼似的,在场子里外来回地扫。凡有那输红了眼想闹事的,或
是耍钱出了千的,便由这几位「请」出去。轻则打折了手脚,重则就得在这坊后
头的暗巷里,悄没声儿地少个人。
此刻,通四海赌坊的堂客席上炸蜂房也似的嚷动,热气腾腾。一脚踏进去,
那股子混着汗酸脚臭、劣酒馊水、廉价水粉并铜钱铁腥的味儿,便兜头盖脸地扑
将过来,直教人熏得三个倒仰。坊里头烟雾缭绕,几十张赌桌挤挨着,推牌九的,
摇骰子的,斗蟋蟀的,各色人等把个去处塞得满满当当。
正中的一张八仙桌,围得尤其严实,里三层外三层,赌的是时下最兴的「马
吊」,也就是叶子戏。这马吊牌取的是《水浒》里的人物,分「文、武、索、钱」
四门,凑成一副牌,便是个「和」字。牌桌上银钱来去,一眨眼的功夫,便能叫
人倾家荡产,也能叫人一步登天。
桌上坐着四个人。东首坐庄的,是个脑满肠肥的胖子,穿一身亮闪闪的湖绸
直身,袍子底下圆滚滚的肚子,将那衣襟撑得老高。他十个指头上戴满了玛瑙翡
翠的戒指,油光水滑的,比那庙里的佛爷还气派。他姓黄,人称「黄白手」,是
这通四海掌柜的拜把子兄弟,专替他看场子。此刻,他只管眯缝着一双小眼,手
里不紧不慢地捻着两颗核桃大的铁胆,咔啦啦地响,由着身旁一个穿青布衫的荷
官发牌唱注,自个儿倒像个没
25-07-
事人。
他对面,也就是西首,坐着个干瘦的后生,看着约莫十六七岁,一身半新不
旧的短褐,那青布的颜色都快洗成了灰,袖口还磨破了边,露出里头黄巴巴的棉
絮。这后生,正是侯三。他此刻正襟危坐,后背挺得跟根标枪似的,可那双搁在
桌上的手,却止不住地微微发颤,好似患了风症一般。他的额角上,沁出细密的
汗珠,顺着那瘦削得连二两油都刮不出的脸颊滑下来,他却不敢抬手去擦,只拿
一双熬得通红的招子,死死盯着面前的牌。
侯三心里正打着鼓,咚咚咚的,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他来这儿,可不是为
了寻快活,是奉了那位爷的命,来这水里火里蹚一遭。
想起那位爷,侯三的后脊梁就窜起一股凉气。那日,他同几个弟兄在城外破
庙里撞见那对母子,本想着捞点便宜,谁知那妇人竟像个煞神,一出手便打几个
弟兄打得哭爹喊娘,骨头都断了好几根。后来那小爷...那小爷...
侯三不愿再想,那人最后的吩咐还是模模糊糊地钻进了念头里:「往后你便
是我的人,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办好了,有你的好处;办砸了,你和你
那宝贝妹子,就都去运河里喂鱼罢。」那位爷瞧着是个细皮嫩肉的纨绔公子,可
他对自己这一伙用的手段,侯三这辈子都忘不了。这几日,那位爷便将他拘在屋
里,教了他一套出千的法门,又把这赌局里的弯弯绕绕讲给他听。
「你记着,」那位爷当时呷了口白水,慢悠悠地说道,「这牌桌上耍钱,耍
的不是那几张叶子,是人心里头那点贪念。让他们觉着你是个走了狗屎运的雏儿,
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夯货。让他们赢,赢到他们忘了你姓甚名谁,只把你当成一
堆会走路的银子。到那时候,才是你收网的时候。」」
侯三如今,便是在做这头「肥羊」。
开局头三把,也不知是那位爷神机妙算,还是他侯三当真祖坟上冒了青烟,
手气竟是出奇地好。三把下来,虽赢得不多,零零总总也有个半钱银子。侯三只
觉得脑子嗡的一下,像是吃了三斤黄酒,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他把那几块碎银子
在手里颠来倒去,又凑到眼前吹了口气,咧着嘴傻笑,那模样,活像个头回进城
的乡巴佬。
「嘿,今儿个转运了!转运了!」他扯着嗓子喊,生怕旁人听不见。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个落魄书生,瞧着有四十来岁年纪,面色蜡黄,眼眶深
陷,一件洗得失了本色的襕衫上,还拿针线歪歪扭扭地缀着几个补丁。他见侯三
这副德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哼」了一声,酸溜溜地说道:「小人得
志,其富不长。莫看你今朝得意,当心明儿个连裤子都输没了。」
「我呸!」侯三把银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斜着眼看他,「你个穷酸,自个儿
没本事赢钱,倒咒起爷们儿来了?有能耐你也赢啊!没钱就滚蛋,莫在这儿碍眼!」
坐在他右手边的,是那快活林里放印子钱的头儿李南村。这汉子生得五大三
粗,一脸的横肉,鼻头又红又大,像挂了个腌坏了的茄子。他闻言也哈哈大笑起
来,伸出蒲扇大的手,在侯三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震得侯三差点从凳子上出
溜下去。前几日被那煞神妇人打伤的弟兄里,便有两个是他的人。他今日个来这
儿,一是来捞钱,二也是想瞧瞧这侯三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他总觉得这瘦猴儿
最近有些邪门,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住了魂儿。
「说得好!猴儿三,有种!」李南村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今儿个要是
能赢,哥哥我请你吃酒!」
他嘴上说着,一双招子却像狼一样,在侯三面前那堆银子上打转。他心里清
楚得很,这瘦猴儿赢的钱,跟放在他李南村自个儿口袋里也没甚两样。
庄家黄白手依旧眯缝着眼,只是嘴角直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他朝荷官使了
个眼色,那荷官心领神会,洗牌的动作便快了几分。
果不其然,从第四把开始,侯三的手气便急转直下。
他像是中了邪,摸什么牌都是臭牌,押什么注都输。先前赢的那点银子,不
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全吐了出去,连本钱都折进去大半。
「他娘的!再来!」侯三输红了眼,一把将怀里剩下的银子全掏了出来,拍
在桌上,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说是一头发了疯的野狗也不足为过。
「兄弟,悠着点。」黄白手假模假样地劝道,声音里却透着一股子快活,
「这牌场之上,有输有赢,乃是常事。发布页Ltxsdz…℃〇M莫要上了头。」
「就是!」李南村在一旁帮腔,「猴儿三,听哥哥一句劝,今儿个就到这儿
吧。你这身家,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他们越是劝,侯三便越是来劲。他觉得这两个人是瞧不起他,是等着看他笑
话。那位爷说了,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少他娘的废话!开牌!」他梗着脖子吼道。
结果又是一败涂地。
侯三这下是真急了,他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那落魄书生的鼻子就骂:「定
是你这穷酸在旁边嚼舌根,败了老子的手气!你给老子滚!」
那书生哪里受过这等气,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侯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只憋出一句:「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哈哈哈!」李南村笑得前仰后合,「猴儿三,你小子真是个活宝!」
黄白手也乐了,他觉着这出戏是越来越有意思。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侯
三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块足有二两重的银锭,轻轻放在侯三面前。
「兄弟,手头紧了?」他拍了拍侯三的肩膀,声音温和得像个慈祥的长辈,
「哥哥我这儿有活钱,先借你使使。咱们是老街坊了,这点情面还是有的。转过
运来,再还我也不迟。」
侯三看着眼前的银锭,眼珠子都直了。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将银子
攥在手里,连声道谢:「黄爷!您……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等我翻了本,定当
重谢!」
他这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落在黄白手和李南村眼里,只换来两声心照不宣的
冷笑。他们知道,这条鱼,已经死死地咬住了钩。
侯三拿着借来的银子,又坐回了赌桌。他把所有的钱都推了出去,嘶吼道:
「这把我全押了!要么翻本,要么死!」
「我说瘦猴儿,」那书生此刻寻着了由头,好一通快活,推开面前所剩无几
的碎银,干咳一声,拿腔捏调地说道:「你今日这手气,可是冲撞了哪路神仙?
要不要去庙里拜拜?」
侯三哪里有心听他聒噪,一双招子熬得血红,只顾死死盯着对面的黄白手。
他这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模样,倒引得周围的赌徒们都兴奋了起来,纷纷围
了过来,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黄白手见他如此,嘴角的肉又堆高了几分,那笑意从眼缝里溢出来,几乎要
淌到下巴上的肥肉褶子里。他朝那穿青布衫的荷官慢悠悠地抬了抬下巴,吩咐道:
「既然猴三还有兴致,咱们岂有不奉陪的道理?开牌罢!」
荷官应了声「得令」,一双干瘦却灵巧的手在桌上翻飞,将那三十张马吊牌
洗得哗哗作响,好似一群受了惊的黑蝴蝶,在灯火下乱舞。
侯三的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儿。他那双招子,明着是瞧牌,眼角的余光却
一刻也不曾离开过荷官发牌的那只手。那位爷曾细细嘱咐过他,这赌坊里的荷官,
十个里头有十一个都藏着鬼。发牌时,那小指头若是不着痕迹地往里一勾,便是
在袖中换牌。那位爷管这门道叫「采芝」,据说是北边传来的切口,寻常人听了,
只当是道士寻仙药,哪里晓得里头的弯弯绕。
牌局又开了。这马吊戏,分作「十字门」、「百子门」、「万字门」和「索
子门」,讲究个「碰、穿、吃」,凑成一副,就是个「和」字。侯三那只鸡爪子
也似的手,哆哆嗦嗦地捏着桌角,手心里的汗把个桌沿儿都浸得深了一块颜色。
轮到他抓牌,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只伸出去的左手不住地筛糠,抖得连牌都拿不
稳当。可他那藏在右边宽大袖袍里的手,却稳如泰山,好似一条盘踞冬眠的毒蛇,
死死捏着那位爷早就替他备好的那张牌。他死死记着那位爷的话:「你这张脸,
你这双手,就是摆给旁人看的牌面。得叫他们信了你这牌面,才好算计他们兜里
头的真金白银。」
「一索!」
「九万!」
一旁的看客们也跟着叫嚷起来,替桌上的人着急::
「李爷这牌口,是开门见喜啊!」
「瞧那酸丁的脸,比哭还难看,今儿怕是要当了裤子才能走出这个门哩,哈
哈哈!」
侯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底牌,只要这一张能凑成「宋江」的对子,他就能把
袖子里那张「武松」换出来,凑成一副「天地和」,杀庄家一个措手不及!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像是秋风里的落叶。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
底牌的一角。
是个「阮小五」。
侯三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白得跟那新糊的窗户纸似的。他好似被人
抽了筋骨,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
「哈哈哈,瘦猴儿,看来你今儿是注定要光着屁股回去了!」李南村得意地
大笑,蒲扇大的巴掌一挥,就要将桌上的银钱都划拉到自己跟前。
那落魄书生则是长叹一声,将手里最后几枚大钱也推了出去,失魂落魄地站
起身,嘴里还喃喃着:「时也,命也……」踉踉跄跄地挤出人群,不见了踪影。
黄白手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他只是又多看了侯三两眼,那眼神像是在打量
一已经刮了鳞的鱼,盘算着从哪下刀。
就在这时,赌坊门口忽然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一个女人的声音,又尖
又媚,好似能掐出水来,高声喊道:
「哎呦!我的爷,您慢点儿,仔细脚下的门槛儿!」
坊里头百十号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都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桃红绣金线
菊花比甲、水红素纱衫子的妇人,正被一个年轻公子哥儿半搂半抱着,一步三摇
地走了进来。那妇人瞧着约莫三十出头,身段儿却好似那没骨头的柳条,走一步
路,那腰就扭上三扭,胸前那两团肉山更是颤巍巍的,隔着两层衣衫,都能瞧出
个惊心动魄的弧度,好似随时都要挣开那衣襟的束缚,蹦出来透透气。她脸上搽
的粉,比城墙还厚,嘴唇抹得跟刚吃了人血一般,一股子浓烈呛鼻的香气,竟把
这坊里头混杂的百十种臭气都给压了下去。
她身旁那位公子,瞧着倒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手里头松松垮垮地握着一把
洒金的折扇,只是那脸色白得吓人,脚步也虚浮得紧,一看就是让酒色掏空了身
子的货色。
「哟,这不是『醉红楼』的玉观音嘛!」人群里有那常客,一眼就认出了妇
人的来路。
「她傍上的是哪个肉头?出手这么阔绰,能把这坐坊的叫出来陪耍?」
「嘿,管他是谁,有好戏看了!」
那被称为玉观音的窑姐儿,浑然不理会周遭不干不净的话头,扭着那水蛇腰,
径直就走到了黄白手跟前,捏着嗓子,娇滴滴地说道:「黄朝奉,妹妹今儿个陪
的这位爷,手气壮得很,想来您这儿耍几把松快松快,您可得给个体面不是?」
黄白手眯缝着眼打量了那公子哥一番,脸上堆起笑来:「玉观音姑娘说笑了,
开门做生意,哪有把财神爷往外推的道理?来人,给这位爷看座!」
那玉观音「咯咯」一笑,那丰满的身子,便似无意般朝黄白手的胳膊上又蹭
了。最新地址 .ltxsba.me<>Ltxsdz.ǒm.com就在她弯下腰,凑到黄白手耳边不知说了句甚么骚话的当儿,她那宽大的桃
红袖袍,便严严实实地盖过了赌桌上的牌堆。
侯三的心,在那一瞬间猛地一跳!正是天助我也!
他方才输得双眼发直,假意要去够桌上的茶碗,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
风骚的玉观音吸引过去的刹那,他那藏在袖中的右手,小指如灵蛇出洞,快如闪
电地一勾一换!袖中那张关键的「武松」牌,已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了他手中
那张无用的「阮小五」!
这一下,当真是行云流水!
「老子还没开牌呢!」侯三猛地将牌拍在桌上,嘶吼一声,那声音都变了调,
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桌上瞬间静了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的铁钉,死
死地钉在侯三面前的牌上。
一套「天地和」,正正经经,齐了!
「他娘的!」李南村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盘乱响,「这瘦猴儿,真是祖
坟上冒了青烟!」
黄白手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
死死地盯着侯三,像是要在他脸上盯出两个血窟窿来。他干这行十几年,什么样
的人物没见过,可像侯三这般,前一刻还输得像条死狗,下一刻就时来运转,这
里头要说没鬼,打死他都不信。
侯三却不管这些,他哆哆嗦嗦地将桌上的银子全都扒拉到自己怀里,沉甸甸
的,压得他心里一阵狂跳。他不敢多留,胡乱将银子塞进怀里,推开椅子,转身
便要走。
「慢着!」
黄白手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重锤,砸在侯三的心口上。
侯三的身子一僵,两只脚好似生了根,顿时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他能清清
楚楚地感觉到,李南村那堵墙也似的身子,已经不声不响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就走了?」黄白手也不看他:「猴儿三,手气这么好,不多玩几把,是
觉得我们通四海输不起?」
「不……不了……」侯三结结巴巴地说道,牙齿都在打颤,「今儿个……今
儿个手气用完了,改日……改日再来……」
黄白手脸上的肥肉抽动了一下,将手里那两颗铁胆收进袖里,慢条斯理地站
起身来。他肥硕的身子像一座肉山,投下的影子将侯三整个罩住。
「猴儿三,你也是咱们快活林的老人了,咱们也不是不讲道理。这银子,你
赢了,就是你的。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一股子阴冷,「咱们通四海
有咱们的规矩。赢了钱想走,可以,得让哥哥们验验身,看看你身上有没有藏着
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没问题,你立马就走,我们开门送客,绝不拦你。」
侯三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窖里。那张换下来的废牌不该留在袖子里的,可
是,这也没人嘱咐他呀...
他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那黏腻的感觉,像有无数条冰冷的虫子在爬。
他下意识地夹紧了胳膊,只觉得那几块银子,此刻重若千斤,烙铁似的烫着他的
皮肉。
「黄……黄爷……」侯三的嗓子眼像是被沙子堵住了,干涩得厉害,「您……
您这是什么话?小人我……我就是走了狗屎运,哪……哪敢在您这儿使花样……」
「是不是耍花样,验一验不就晓得了?」李南村早就看侯三不顺眼,此刻更
是幸灾乐祸,他摩拳擦掌地走上前来,一双铜铃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侯三:「猴
儿三,你磨蹭个甚?莫不是心里有鬼,不敢让爷们儿搜?」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那蒲扇也似的大手,就要往侯三的怀里抓。
侯三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一屁股撞在身后的赌桌上,震得桌上的牌九
骨牌哗啦啦响成一片。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那位爷只教了他如何设
局,如何出千,却没教他要是被人抓了现行,该如何脱身!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公
子哥儿,想事情还是太简
25-07-
单了些,要是王大哥在这儿……
对!王班头!
这三个字像一道霹雳,猛地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
命稻草,也顾不得许多,好似个娘们儿一般尖声叫嚷起来:「我是给县衙快班的
王班头办事的!身上有他要的东西!你们不敢乱动!」
他这一嗓子,把个李南村的手还真给喊停在了半空。
「王班头?」李南村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狐疑地看向黄白手。
黄白手也皱了皱眉。县衙快班的王合,他自然是晓得的。这王合本人不过是
个未入流的公人头儿,平日里收孝敬时倒是手脚麻利,真遇上事体,缩得比那王
八还快,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怂蛋。可架不住人家有个好娘舅,在县里当着典史!
典史官儿虽不大,管的却是全县的治安刑狱,他们这些在地面上混的,哪个敢轻
易去捋虎须?
黄白手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为这几两银子,得罪了典史大人,不划算。可这
瘦猴儿今天赢得实在蹊跷,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就这么让他走了,他「通四海」
的脸面往哪儿搁?往后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他这儿撒野了?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脸上又堆起了笑,只是那笑意比哭还难看:「原来
是给王班头办事,那倒是我们不晓事了。不过么,这公是公,私是私。你侯三既
然在我们通四海的场子里耍钱,就得守我们这儿的规矩。验身,是少不了的。这
样罢,」他伸出两根肥硕的手指,「你把这赢的银子,分一半出来,就当是兄弟
们的茶水钱。我们呢,也卖王班头一个面子,这验身的事,就免了。你看如何?」
这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既给了王合面子,又没坠了自家威风,还能把输的钱
捞回一半。侯三一听,只恨不得黄白手这一身肥肉都撕了!这银子是那位爷的,
他一个子儿都不敢私吞。可眼下这光景,若是不给,只怕是甭想囫囵着走出这个
门了。
他正左右为难,急得满头大汗,却听得那方才进来的玉观音,又发出一声又
浪又脆的娇笑。
「哎呦!我说黄朝奉,您可真是会说笑。我这位公子,是头回来您这儿,图
个乐呵,您怎么放着财神爷不管,倒跟个穷瘪三较上真了?」那玉观音扭着水蛇
腰走了过来,一把挽住黄白手的胳膊,胸前那两团丰腴的软肉,有意无意地在他
胳膊上蹭来蹭去,「再说了,王班头那是什么人物?他差人办的事,能是小事?
您这要是耽搁了,回头王班头怪罪下来,咱们哪里担待得起呢。」
她这话,明着是劝,暗里头却是在拱火。黄白手看走了眼,本就有些不忿,
听她这么一说,话里话外竟好似王合能压自己一头,心里那点火气,「腾」地一
下就顶到了脑门上。
「玉观音,」黄白手的脸彻底冷了下来,「我劝你少管闲事。这快活林,还
轮不到那个不入流的皂隶来压上一头!」
「哎呦,黄朝奉好大的『官』威啊!」玉观音非但不怕,反而笑得更欢了,
她身子一软,整个人都快贴到了黄白手身上,「爷,您消消气。妹妹也是为您好
不是?您瞧瞧妹妹给您带来的是什么人,」她指了指身边那个脸色苍白的富家公
子,「家里做的可是海上的大买卖。今儿个头回来江都,就是想见识见识咱们这
儿的风土人情,妹妹我第一个想到就是咱通四海的场子。您要是把他给晾久了冷
了心,往后这财神爷,再不登咱通四海的门,妹妹我这番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黄白手闻言,心里一动,下意识地朝那海商公子看去。只见那公子虽是脸色
不佳,可他身上穿的是那件月白色的素纱襕衫,料子真是薄如蝉翼,隐隐能瞧见
里头细密的暗纹,想必是南边蜀中出的贡品,寻常富户便是有钱也未必能买着。
更惹眼的,是他腰间挂着的那块玉佩。那玉佩非是寻常的环佩,而是一块和
田羊脂白玉雕成的「无事牌」,玉质细糯油润,入手即温。对着灯火细看,能瞧
见玉里头有絮状的云纹,行话叫「饭糁」,乃是真玉的凭证。牌子上以极精细的
刀工,阳刻着一尾鲤鱼,正奋力跃过一道龙门,那鱼鳞、鱼须,乃至溅起的水花,
都刻画得栩栩如生,分明是苏州专诸巷里头老师傅的手艺,单这工钱,就够寻常
人家嚼用一年了。这等物事,莫说是在江都县,便是在扬州府里,也是少见的。
黄白手在赌场里迎来送往,一双招子毒辣得很,一眼就瞧出这小白脸确实不
是个简单的主儿。他心里那杆秤,又开始摇摆起来。
这当口,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一直默不作声的公子哥,忽然身子一晃,
「哇」地一声,喷出一口秽物,不偏不倚,正好吐在了李南村的脚面上!
「哎哟!驴毬攮的畜生,敢污俺新鞋!」平白受了这场晦气,李南村登时怒发
冲冠。看那公子面色煞白脚步虚浮,分明是吃多了黄汤,把个腥秽吐在自己新上
脚的云头靴上。这靴子乃是他前日花了三钱银子央皮匠老张赶制的,今日头回穿
上,就遭了这等劫难。他哪里受过这等鸟气,瞪着一双牛眼,指着那商人就骂:
「你个通番的鸟贼,存心找死不是!」
那公子却像是醉得不省人事,软绵绵地靠在玉观音肩上,嘴里还含糊不清地
嘟囔着:「姐儿俏……好酒……」
「李爷,李爷,息怒,息怒!」玉观音赶忙赔笑,一边手忙脚乱地给那公子
哥顺气,一边对着李南村陪笑,「这位爷第一次来,喝多了……」
坊里头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有看热闹的,有躲闪的,有趁乱起哄的。黄白手
作为看场子的,见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恶狠狠地瞪了李南村一眼,忙使眼色
叫几个打手拦住。
这一闹腾,满堂赌客的眼睛都跟钩子似的扎过来,倒把个侯三晾在角落。那
瘦猴儿暗叫侥幸,袖中手腕一翻,那张要命的「阮小五」便似秋叶飘落,悄没声
儿地混进了满地果壳瓜子中。
李南村兀自不忿,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黄白手一个眼色给瞪了回去。
待到场面好不容易安生下来,黄白手才想起侯三这茬儿。他转过头,见侯三
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怂样,缩在角落里,心里那股子疑心又冒了上来,再加上玉
观音煽风点火,话里话外好像王合压自己一头,烦躁得紧,这会儿非要当那个嚼
钉橛的,任你好话说尽,只不回头。
「猴儿三,过来。」他招了招手。
侯三哆嗦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伸手。」黄白手冷冷地说道。
侯三不敢不从,战战兢兢地伸出了双手。
黄白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又让他脱了外
衫,连裤腿都没放过。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他娘的,真是见了鬼了……」黄白手心里暗骂,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找不
到证据,又被那醉鬼搅了局,再纠缠下去也无甚意思,反倒落个输不起的名声。
「滚罢。」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侯三得了这话,好似那三伏天里吃了碗冰镇的酸梅汤,从头到脚都舒坦了。
他连滚带爬地把个压在赌桌上的衣裳抓起来,胡乱往怀里一塞,又从袖子里摸出
二两多碎银,「当」地一声拍在桌上,拱了拱手,道了声:「黄爷,今儿个手气
好,这二两银子,有幸立时就还与您老人家,若有剩余的,便请列位吃茶。」说
罢,也不等众人回应,一头便扎进人堆里,三挤两挤地出去了。
他只觉着背后头有无数道眼光,似那针扎,似那火燎,教他浑身都不自在。
他哪里敢回头,只顾着把个脑袋埋在胸前,脚底下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前头冲,恨
不得一步就跨出这「快活林」。
他三步并作两步,蹿出那「通四海」的乌木大门,连那宽敞的官道也不敢走,
专挑那些个犄角旮旯、耗子都嫌窄的黑巷子钻。脚底下铺的青石板,让那经年的
雨水苔藓浸得滑溜,一不留神便要跌个仰八叉。巷子两边,人家后门口堆的尽是
些破烂家什,混着那陈年的尿骚味、阴沟里的腐臭气,直往人鼻子里钻。侯三却
像只惯熟了这地界的耗子,贴着墙根儿,缩着脖子,一步三回头,生怕那赌坊里
输红了眼的浑人跟了出来。
风从巷子口灌进来,呜呜咽咽的,好似那没了爹娘的孤儿在哭。也不知跑了
多久,转了多少个弯,眼前的巷子是愈发地窄了,两边的房檐几乎要碰到一块儿,
把个天都挤化了的雪水混着那烂菜叶子、人畜的粪便,冻了又化,化了又冻,成
了一滩滩又黑又黏的污泥,一脚踩下去,能陷进去半个脚脖子。
侯三对这味儿倒是习以为常。他轻车熟路地绕过一个豁了口的泔水桶,七拐
八绕,最后在一扇破得快要散架的木门前停了下来。这门板让风雨侵蚀得起了毛,
上头的木纹都一道道地裂开了。他左右又张望了一番,听了听动静,确信后头没
人跟着,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把锈得发红的铜钥匙,哆哆嗦嗦地捅
进了锁眼里。
「吱呀」一声,门开了。屋里一股子更浓重的霉味混着饭菜馊了的酸气扑面
而来,侯三却觉得亲切无比。他闪身进屋,反手就把门闩插上,背靠着门板,大
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那颗悬一个晌午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安安稳稳地
待着了。
「哥,你回来啦!」一个清脆得像黄鹂鸟儿似的声音响起,还带着几分没睡
醒的黏糊劲儿,软软糯糯的。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草堆里骨碌一下爬起来,顶着一脑袋草屑,一双赤脚丫子
在冰凉的泥地上踩得「啪嗒啪嗒」响,一阵风似的就飞了过来。这小丫头不过十
四五岁年纪,身上套着件改小的男子短褐,腰间胡乱系着根草绳,紧紧抱住他的
腿。是他的妹子,阿荪。
侯三那颗在赌坊里被油煎火燎、七上八下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投进了一
汪温水里,瞬间就泡开了,熨帖了。阿荪生得一双大眼睛,黑亮亮的,像两颗刚
从藤上摘下来的黑葡萄,脸蛋儿圆圆的,透着一股子不晓得人间疾苦的憨气,瞧
着便是个没心没肺的。她这个年纪,正是黏人得紧的时候。
「阿荪,肚子叫唤了没?哥给你带好嚼谷来咧。」侯三从那打了补丁的破烂
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用一张油乎乎的纸包着的两块桂花糕。这是他方才揣着那
要命的银子,用特意绕到街口老王记糕点铺买的,那铺子的桂花糕,又香又糯,
里头的桂花干儿都是拿蜜渍过的,平日里他自个儿从那铺子门口过,闻闻味儿都
舍不得。
「呀!是香香的甜糕!」阿荪欢呼一声,乐得直蹦,像只得了食的猫儿,可
接过那油纸包,却不急着往嘴里塞,反是踮起脚,将一块糕举到侯三嘴边:「哥,
你先吃,你嘴大,吃这块大的。」
「哥不饿,你吃吧,吃完了好长高高。」侯三心里一酸,摸了摸妹妹那有些
枯黄的头发,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疲惫。他将怀里那包沉甸甸的银子掏出
来,往那张缺了一条腿、拿砖头垫着的破木桌上一放,「哗啦」一声脆响,在这
死寂的破屋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阿荪好奇地凑过去,小鼻子在银子上嗅了嗅,一股子人汗的味儿。又伸出黄
兮兮的手指头,小心地拨弄着那些在日头下亮闪闪的碎银子,仰着头,满眼都是
不解:「哥,你今天又去跟人耍那个丢牌牌的营生了?可你以前用咱们家那块破
门板,换不回来这许多亮晶晶的石头片片呀。」
在她眼里,这世上万物,大约都是可以拿来换东西的。
「嗯,」侯三心不在焉地应着,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里屋那张用
几块木板搭起来的简易床铺上。床上,静静地坐着一个妇人。
那女人就那么坐着,背对着门口,身上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上面还
打着好几个颜色不一的补丁,瞧着比他侯三身上的这件还寒酸。可即便如此,那
身破衣烂衫也遮不住她那副要人命的身段。
她只是端端地坐着,腰肢瞧着不粗,可那胯骨却宽,连着的屁股浑圆挺翘,
肉头得紧,把那浆洗得发硬的裤子撑得鼓囊囊、紧绷绷的,好似里头塞了两条大
冬瓜。那裤子的中缝,从后腰一路往下,被那两瓣丰腴饱满的臀肉挤得死死的,
深深地陷进那道肉缝里去,勒出一条又深又长的沟壑,瞧着就让人心里头发燥。
再往上看,她那胸前更是了不得。那不是两团肉,简直是两只沉甸甸的、装
满了米粮的布袋,被那件浆洗得发硬的粗布衣裳死死地压着、捆着。衣裳的布料
绷得紧紧的,勒出了两个浑圆饱满的轮廓,那布料下的两点凸起,更是顽强地将
衣裳顶出两个小小的尖儿,好似两颗熟透了的红枣,隔着布料都能瞧出那股子硬
邦邦的劲儿来。
侯三每回看到她,心里就忍不住地发毛。这妇人,生得实在太过惹眼,那眉
眼,那身段,那通身的皮肉,便是快活林里生意最多的姑娘,脱光了站她跟前,
也像个没长开的黄毛丫头。可她却从来不说话,一双眼睛总是空洞洞的,里头像
是蒙了一层雾,动作也僵硬得很,整日里不是坐着便是站着,若不是那位爷吩咐,
她便能一动不动地像尊庙里的泥菩萨似的,待上一整天。
「那个白脸的姨姨,今天又在院子里站了好久,」阿荪一边小口地小口地啃
着桂花糕,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糕点的碎屑沾了满嘴,「我拿小石子丢她,她
也不躲。哥,她是不是不喜欢我呀?她身上有股怪味儿,像是……像是下雨天,
墙角烂掉的草根子。」
「闭嘴!」侯三一听这话,吓得魂儿都快飞了,急掩她嘴,「不要命了?」
小丫头却不依,掰开他的手指,嘴里还振振有词:「她眼皮都不会眨哩!我
还拿草茎戳她脚心…」
「作死么!」侯三扬手作势要打,可见妹妹梗着脖子一副浑然不怕的样子,
又叹着气放下,压低了声音呵斥道,「这位…这位姨姨碰不得,莫要再招惹她,
知道么?」
「哦。」阿荪委屈地低下头,像只做错了事的狗崽子,不敢再吭声。
侯三趁着晌午头日光还足,又壮着胆子打量了那妇人几眼,妇人有一张白得
瘆人的脸,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却又透着一股子死气,没有半分活人的血色。她
的眼睛很大,眼珠子黑白分明,可就是没有焦点,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嘴唇微微
张着,露出一排细碎洁白的贝齿。
按照那位爷的吩咐,侯三走到墙角,从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罐里舀了半碗水。
他端着碗,走到床边,脚步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倾斜碗沿,将清水缓缓地喂进
那妇人的嘴里。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一些,滑过她有些许细纹的下巴,滴落在她
胸前的衣襟上。那水珠像有了性命,沿着脖颈优美的曲线一路向下,滚入那深邃
的锁骨窝,最后隐没在胸前那两座山丘之间的阴影里。粗布衣裳被浸湿后紧贴皮
肉上,透出两圈茶壶口大的深晕子,顶头两颗茱萸硬撅撅顶着衣襟
侯三只觉着喉咙里一阵发干,像是吞了一把沙子。他匆匆喂完水,便像被火
烫了似的,慌忙移开了视线,连滚带爬地回到外屋的桌边。
他就着那从窗棂子里漏进来的、亮堂堂的天光,开始清点那些用命换来的银
子。他将那包银子在桌上铺开,一块一块地用牙咬,听那声音脆不脆;又用手掂
量,看那分量足不足。他一遍又一遍地数着,生怕行里头的哪个老鬼使了假银子,
或是少给了他一点斤两。
阿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外屋的草堆里睡着了,小嘴儿微微张着,还发出嘟
嘟囔囔的梦呓,不知是梦见了桂花糕,还是梦见了别的什么。
侯三看着眼前这堆白花花的银子,又回头看了看沉睡的妹妹,心里忽然生出
一股从未有过的念头。
或许,跟着那位爷,也未必是条死路。
至少,阿荪吃上了桂花糕。 [ 本章完 ]
25-07-
25-07-
25-07-
25-07-
25-07-
没看完?将本书加入收藏
我是会员,将本章节放入书签
复制本书地址,推荐给好友获取积分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